第二十七回：造化

劍身沒入體內，能夠清晰地聽到內臟一寸寸破裂的聲響，靈鷲想笑，卻再也無力笑出聲來，靈鷲想哭，卻實在找尋不到為何哭泣的理由——原來走近死亡的感覺這么壞，沒有太多痛楚，卻著實很是冰冷。

天昏地暗，天旋地轉。

腦袋里空蕩蕩的一片，身體一點一點變得冰冷。黃灰色的頭發依然如舊地毫無光澤，臉色卻已然變得毫無血色。

看著那沾染著自己鮮血的長劍立在自己面前，靈鷲抬起眼皮看向那猙獰到面目全非的扭曲面孔。

圣窟天尊干澀地狂笑了幾聲，笑得越來越癲狂，聲音中帶著些許顫栗：“你終究還是逃不出本尊的掌控之中！！賀亦風，你看見了嗎？！你的兒子——和你一樣，都不會是本尊的對手！！！”

看到昔日傳授自己武藝的“師尊”變成這般模樣，靈鷲竟由心而生出一種凄楚的同情。他捂住胸口傷處，吃力地向后退了一步，“噗通”一聲，雙膝落地，跪了下去。

圣窟天尊目瞪口呆地盯住他，一時無措，不解其意，邪佞的笑容掛在唇邊，扭曲到愕然的臉。

“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靈鷲將隨身佩劍青霜置在地上，伏下身來規規矩矩地行禮。

靈鷲自入門以來從不曾開口稱圣窟天尊一聲“師尊”或者“師父”，一向將之稱為“圣尊”抑或“天尊”。這一叫實在突兀，令圣窟天尊一時只是駐足原處瞪著這個不聽話的徒弟。

靈鷲笑著擦擦唇角淌出的污穢血漬：“徒兒原本以為師父是憤世嫉俗的隱士，從不曾深想這份‘忿世嫉仇’的源頭所在，卻原來，徒兒自己才是令您惱恨的根源。”

圣窟天尊看著眼前跪在地上笑著看向自己的孩子，心中沒來由一陣悸動以及隱隱的感傷。

“直到今天，徒兒大抵猜得出我們‘師徒緣分’以外的復雜聯系了，”靈鷲冷笑著，“真是令人不可思議。”

邪惡的腦海中浮現過年輕時的時光，冰冷的眼睛透到這孩子的眸子看到了他母親曾經的影子。

“可是，”他的母親曾問道，“你又為何要娶我？”

“可是，”此刻靈鷲不再清澈的眼睛直視向他，“您又為何收我為徒？”他的眼神里沒有怨恨，卻載著滿滿的疑惑。

人性中最柔軟的地方被喚醒，圣窟天尊卻啞然。

靈鷲在笑：“在整個‘一線天’中，我是您最不聽話的弟子——桀驁不馴，任性妄為。這些我自然不是心中不甚明了。”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這是彌補十幾年來的我行我素。”

圣窟天尊看著這個一手帶大的徒弟——這孩子現在鼻子里正向外涌著黑血。

靈鷲慢慢從地上站起身來，眼神淡然而篤定：“可是從今而后，你將再也不會是我師父了。”

這句決裂的話，硬生生劃開兩人的距離。

圣窟天尊心中悶悶痛了一下，這些年來，他一直不疼愛靈鷲，也從未向信任飛鷹和瑾兒那般信任過這個徒弟，只因他是賀亦風的兒子。靈鷲性子極其高傲，從來不肯屈膝臣服于他，也一直與他這個師父的師徒關系并不親近。可是，即使靈鷲執行任務走得再遠，圣窟天尊也感覺得到這個孩子的存在，這個孩子還會再回來——哪怕一回來就會惹惱了自己惱火生氣，哪怕一回來自己便從不會給他什么好臉色——可是但凡“一線天”中有這小子在，當真添了生機歡樂，而不至于完全淪陷在死寂之中。

然而，現在這小子就站在自己面前，圣窟天尊卻感到他已遠遠離開了自己，且再也回不來。望著靈鷲疏離的眼神，他突然生出惱火自己親手推開這個徒弟。

不——已經不再是他的徒弟……

靈鷲的心卻不再忐忑，甚至有些釋然：這是不是命運的一種暗示——暗示著命運已經放過了他的弟弟。如若可以將他與宇鶩的人生調換，從此將讓弟弟一帆風順，那便是對他的酬報。

只是……浣兒，你休要再將我空等下去……

想著，靈鷲只覺自己很困，好想睡一覺。

……長久地，好好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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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著向雪柔一口氣奔出幾百里，氏璧駐足停下，只覺心里越來越慌，不由向這位靈鷲口中的“琵琶姑姑”問道，“前輩可是靈鷲的親姑姑？”

那懷抱玲瓏琵琶的女子一雙妙目在氏璧臉上停留片刻，而后點點頭，道：“賀嵐多是我姐姐的親生子。”

“賀嵐多？！”氏璧如被釘在地上，“誰是賀嵐多？！！”

玲瓏琵琶的主人道：“你不知？”自覺多嘴，便不開口多言。一旁的氏璧著實著急：“前輩，麻煩您據實以告，此事關乎靈鷲生死，如若遲了，他將性命難保……”

那曼妙女子道：“你是她的師姐，便是圣窟天尊的徒弟，告訴你即為告訴圣窟天尊，對他更是不利。”自此更是認定這氏璧為圣窟天尊派來臥底，決口不言。

“我不會害靈鷲的，可是……”氏璧急在心頭，“如若師尊得知他是賀侯爺之子，那靈鷲的處境就危險了！”

向雪柔不由心生奇詫：“你怎地知道賀侯？”

氏璧拿捏半晌，道：“我乃圣窟天尊與向氏王公小姐向雪然之女。”此秘密一出口，立時臉上頓無血色。氏璧內心深處是怨恨母親的。因為母親生下自己之后又改嫁他人，改嫁之后誕下二子又與圣窟天尊復合生下小妹……如此水性楊花的女子——令人唾棄鄙夷。

見向雪柔一臉詫異不信任的神情，氏璧咬咬牙根繼續道：“向氏族人王公貴族中于丙辰之冬誕下二位千金，二女生得如雪如玉，唇紅齒白，天庭飽滿，杏目桃腮。老夫人愛女情深，一曰‘雪然’，一名‘雪柔’……”

卻見那向雪柔眼神凌厲地瞧向氏璧，豎耳靜聽。

“然而二女長到一歲，印堂發黑，兩眼泛青，如有天劫，”氏璧繼續地，“請到相士批命，曰‘二女終生不得婚嫁，自可終日享福，安度一生。如若不然，必定婚姻不幸，禍及子女……”氏璧長抒一口氣，道，“向家小姐雪柔似是終身未嫁，潛心練功，修身養性。可是她姐姐雪然……卻一意孤行，于二十年華擅自作主嫁于圣窟天尊，誕下一女嬰不足周歲即又改嫁——北疆親王賀侯爺。”

“你從甚么地方聽得這些閑言碎語？！”向雪柔怒喝一聲，“你當真好大的膽子！”當下柳眉倒豎，銀牙咬碎。

氏璧凄然苦笑：“說得甚么，您難道要否認這是事實。如果當年不是您縱火燒了賀侯府邸，也許您的姐姐就不會被逼無奈懸梁自盡……話說回來，向雪然的死完全是你一手造成的！”

“好一副伶牙俐齒！”向雪柔倚著樹干看著氏璧，“我信，你和他一樣——心思縝密，都是細膩的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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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佇立的劍，一個落魄的男子。

血水浸泡著青霜劍，手腕上自有汩汩而下的紅色液體。黃灰色頭發間蜿蜒下一道紅色，仿佛一條腥紅猙獰的蛇吐著血紅的信子。

“靈鷲！！”

氏璧從密林之上奔至溪水旁，“倏”地停在黃灰色頭發的男子身前，手顫抖地撫上他的肩臂，一時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直覺告訴她——他快要永遠離開……

緩緩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強打著精神對師姐勉強地笑：“琵琶姑姑走遠了罷。”

喉嚨如被石塊封住，說不出一個字來，只是點點頭。氏璧覺得什么東西正在體內死亡，猶如死灰，冰冷，絕望……

將頭放置在師姐肩頭，眼皮緩緩闔上，氣息漸漸微弱，發不出聲音只有氣息支付著喃喃耳語：“我總以為，只要我一直悉心維持‘一線天‘的一絲光明，心里便不會黑夜常駐……可惜，是我自作聰明了。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是太薄弱……”

黑色的黏稠液體從少年口中涌出，灑在氏璧肩上。木然地接受著身上男子越來越重的身體，氏璧哭不出來。

手指一陣麻痹，氏璧猛地推開靈鷲的身體，再見手掌已呈現一片黑皮——自己中了毒！！

“如此盛宴，焉可缺你？！”沉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如同替死亡呼喚著氏璧。

借著巨大的悲傷偏過頭來：“我與靈鷲究竟哪里得罪了您？您定然要親手置我們于死地？！”

“我還以為靈鷲是整個‘一線天’最聰明的人，”那人邪佞地笑，“原來他還不及你。連他也未必猜到是本尊。”

“我不用猜。”氏璧反手一排淬過毒液的金針，被那鬼怪一般的人齊齊擋下來。“對您，我根本不用去猜。”說這話時，她的神情冷漠而坦然。

“你們所有的本事都是本尊所教，”那人撫弄著一根根被自己擋下的金針，“任憑是你們中的誰，都根本完全奈何不得本尊！”

氏璧冷冷地笑：“您只知道靈鷲是賀侯爺的兒子，難道就沒猜想過他的母親是誰？”

“我不必去想這些！”圣窟天尊口氣生硬地打斷了氏璧的話。

“你根本一清二楚！”氏璧大聲喊道，“靈鷲的生母就是向雪然！向雪然——正是你的妻子！！”

“夠了！！”圣窟天尊憤恨地低吼，“靈鷲是個孽種！”

氏璧淺淺地嘲笑：“靈鷲是孽種，那您跟向雪然生的孩子又是什么呢？”說這話的時候，氏璧心好痛。

“這些都是誰告訴你的？！”那鬼怪似的人憤恨道，“知道太多對你決無半點好處！不過也無所謂，反正你也活不成，知道的再多也沒有什么。”

“您找尋過那兩個孩子嗎，圣窟天尊……”氏璧覺得身上冷炙交織，煞是難耐，“哪怕只是隨便找找……”

那人走到氏璧面前：“你今天話還真是不少。我的徒弟氏璧不是話最少的嗎？”

氏璧看著那人的臉：“平時話少，是為討您歡心。”

“如此聽來竟是你的心機最為深不見底，”圣窟天尊冷笑道，“悄悄潛伏在本尊身邊這些年頭，探得了這么多不為人知的事情……這些秘密，你既心里有數，又何必宣之于口？！這只會加速死亡！”

“因為今天，我很是失望。”看著靈鷲冰涼的軀體，氏璧止不住滑落的淚珠。

“因為本尊殺了靈鷲，”那人猙獰地奸笑道，“那個孽障，你的心上人？”

“你本不必殺他！！”氏璧滿眼通紅地瞪住那人，“他從來沒想過對付你！從來沒有想過！！”

“那是他不知道這些事，如果他知道，必將與我為敵！”

氏璧輕輕嘆口氣，強忍住不斷翻騰著的氣血沖撞：“即使他知道，也是不會殺你。”她看著那人疑惑的眸子，繼續道，“因為我必將阻止他，而他又不可能會讓我死……”

“哈哈哈……”圣窟天尊似乎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荒唐！！本尊如此待你們，你還會維護本尊？！不愧是本尊的好徒弟！”

“……我是他的姐姐，他自是不會殺我。”氏璧凄楚地笑，人世間的事情，有時就是這么荒謬絕倫。

“哦？你也是賀……”話說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靈鷲是賀侯爺的長子，而氏璧年紀比靈鷲更長……那么……

“向雪然和您生下兩個女兒，”氏璧只覺眼前一陣陣劇烈地眩暈，自覺命不久矣，“大女兒是丙午年出生，不足兩年便被母親遺棄，母親改嫁于賀侯誕下二子之后……時隔九年重又與那男子相遇，生下小女兒于丁丑年……”望著那張蒼老糾結無比懊悔的臉孔，氏璧想笑卻怎么也笑不起來，“向雪然希望二女冰清玉潔，一曰‘璧’，一名‘瑾’，兩塊美玉常伴身側……您應該有所耳聞吧？”說罷由貼身衣袋中取出一塊玲瓏剔透的美玉，映得出那人蒼老呆滯的面容。

“生成您的女兒，我并無一日后悔……”氏璧搖晃著站立不得，被圣窟天尊一把攬入懷里，“可是，為何靈鷲也是向雪然的兒子？！為何……我要傾心于他……”

“氏璧，你別說話……為父定會全力救你……”一時間世間莫大的悲痛凝在圣窟天尊臉上，說不盡的凄涼悲傷。

“您還是將身為父親的憐惜寵愛放在瑾兒身上吧……”氏璧眼前越發模糊，“過了今日，她便將是您唯一在世的孩子。這孩子命苦——從小沒有爹娘照顧，我又與她一直別扭了十幾年……她并不曉得這些事情，您莫驚嚇了她……好在飛鷹疼愛她，您定要成全了他與瑾兒，莫教唯一的女兒心痛心碎……”

“為父定會成全她，你也要好起來，看著妹妹幸福，”圣窟天尊抱著氏璧，將真氣灌進氏璧的膀子里。

“您真是偏心，”氏璧淺淺地笑，“一樣是女兒，成全瑾兒，偏生不能成全我嗎……既然女兒已然錯得離譜，便一錯到底了罷……”她偏過頭看著眼前越發模糊的他：

僵硬地握著從不離身的長劍，躺在蓖麻斗篷之上，身上的毒蟲漸漸散去，臉色看不太清，黃灰色的頭發散在地上，干枯無光……

突然想到什么重要的事情，氏璧握住父親的手：“女兒還有一事相求：求您將靈鷲的衣衫和青霜劍取下，交給山上小筑中一位名叫王淑浣的姑娘，只需告知她是靈鷲交付于她，不必告訴她……靈鷲已經……”就讓她自私一次罷，不必讓靈鷲的心上人去尋他而去，令她活下去——也是他所期盼的不是嗎？王淑浣活著，會有希望……

人一旦抱有希望，便可以活得下去。

至于氏璧自己……坦然隨他而去也不錯罷。氏璧輕輕看著靈鷲的臉，心中淡淡苦澀暈開，身體似乎一寸一寸變得冰冷：娘親……我帶著靈鷲來陪您了，我只想問您一句，為何將這小子生成女兒的弟弟……緣起緣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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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草如絲，燕子飛得很低。天空顯得格外高遠——好像永遠沒有盡頭……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欲賦添詞強說愁。如今盡識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提著一口青霜兩刃劍，身披蓖麻黑斗篷，袖中的毒蟲似有非有地探出個觸角，頭發自在逍遙地垂在身后，黃灰色澤，密密濃濃，猶如蔓延山坳的干草……

“浣兒！”

不遠處一少女喊著青霜劍的主人跑過來，此人不是旁人，正是王淑浣的姐姐王芙芝。

回首——物是人已非，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不施脂粉的素凈臉上，冰冷無歡。

“浣兒，”王芙芝跑到一身男裝的女子面前，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姨丈要你速速下山，咱們一道回冥葉城去。”

“姐，你瞧，”王淑浣仰起頭看著天，一頭黃灰色尤如枯草的長發直垂到地上，“秋高氣爽。”

王芙芝頓一口氣：“還要等……”

唇角的笑容稚嫩，倔強：“等到我的靈魂隨著肉體毀滅于天地，抑或身軀化為塵土，長埋地下，亦或者焚身以火，灰飛煙滅……至死方休。”

“如果這是你的選擇，”王芙芝苦苦道，“如果……”

“這是我的選擇。”女子仰頭看著湛湛青天，強迫自己的晶瑩淚花止于眼眶，“公子……天涼好個秋。”

徜徉于山水間，一顆心即使消逝，亦魂歸于天地之間。

……

前世里，是誰負了誰。讓我遇見你，愛上你，相顧已無淚。

你像風，像火，點燃我的夢，

卻又一剎那隱于塵世，讓我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