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文安宮。
宮外忙得人仰馬翻,宮內女人忙著數錢。
翡翠如意、翡翠佛、白玉墜懷古平安扣、墨綠玉墜佛玉、老坑冰糯種紫羅蘭精雕壽星公手、黃蠟石硯臺、九龍騰空澄泥硯……呼啦啦擺了滿桌滿地。
伽藍汗!我是貪財好色一神偷,但是偷盜的快感不在于寶物的價值本身,更在于偷盜的過程,沒有什么比破解他人千辛萬苦費盡心機做的防御更快意的事情了,而如今,他們是在將這快意生生扼殺!
伽藍看著這些跟了伽藍姓的珠玉翡翠在燭火的映照下閃爍著柔和的光,嘆道,“老三的品味也不過如此。”
阮司弦隨手拈起一枚夜明珠,在手中拋上拋下,“我道你會喜歡。”
伽藍隨口接道,“最近沒啥搞頭,喜好有點怪咖,你不要理我就是了。”
本來三皇子是打算今日就比皇帝宣了圣旨好登基的,禮器啥的都準備妥當,就差這一句話了,沒想到最后卻給別人行了方便,如今伽藍登基只差打掃個衛生做身衣裳了,所以說這世上的事兒還真是不靠譜。
伽藍還沉浸在不能自己偷自己的無限惆悵,身后高大身影不知何時已經擋住燭光,柔和的聲線就在耳側,“我們都知道,沒有政爭的時光,是有多緩慢……但我知道,你不會的。”
啥?
伽藍腦子缺油,轉了轉,總算明白過來。
哦。真掃興。
多少人原本是溫暖的、圓潤的,但是在又高又冷的位置上呆久了,難保不會變得冰冷、尖刻,而這,傷人又傷己。
伽藍暗道,自己面對苦難面對危險又十足的定力和信心,但是權力,王權,這是她未曾觸碰過的東西,一不小心,要么丟了命,要么丟了心。她隨手抓起一把珠子,隨意灑下,圓滾滾的珠子零落一地,向四周滾落而去,像極了乾坤八卦落子的命圖。
“天知道,但愿我不會。”
若是這天下之物均是唾手可得,難保人不會成為這王座皇權的犧牲。
名利場,生死場,在那之前,她要逃離。
陳公公呵斥著下人抬來一箱又一箱的東西,沉沉的放在地上,轉過身來弓著身子對伽藍是一臉的諂媚笑意,“公主,這是剛送來的禮單,您要不要過目?”
伽藍揉揉睛明穴,道,“你念吧。”
“是,”陳公公瞇縫著眼睛,幾乎要鉆進禮單上去,“大野恭賀新帝登基,特送來黃金二百兩、白銀一萬兩,金茶器一具,銀茶器二具,金盆二具,各色緞千匹、全副鞍轡文馬二十匹。以示慶賀——”
“唔……到底是大野這個金光閃閃的國家,大手筆。”
阮司弦低聲道,“你夫家。”
陳公公一頓,繼續念道,“西番特使王子花解語特送上美女十位,美男一位,外加葉瑾煙羅緞十匹——”
“可別是把五音五色送來了吧……葉瑾煙羅緞?聽說很值錢啊。”
聽說那“美男一位”,阮司弦眉毛抖了抖,這貨不會……
如果真是這樣,那翦悉瞳你可就太沒用了……
陳公公很認真,并未察覺這兩人的心思,仍是一字一句地念禮單,但下面還有什么已經不重要了,直到一個陌生的名字鉆進了伽藍的耳朵。
伽藍抬手一頓,公公立馬識相地停下。
伽藍眉頭輕蹙,又是一個思考的姿勢,“你說誰?”
陳公公戰戰兢兢,細聲答道,“西單羽兒。”
“西單羽兒?”
陳公公打開禮單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看清楚了才敢回話,“是,湎洲公主西單羽兒。”
伽藍扶額,“沒聽說湎洲有這號人啊?”
陳公公低頭,“是湎洲公主。”
“哦,又是一個公主……不認識。”
陳公公勉強穩住自己,險些栽倒。
阮司弦摩挲著手中的夜明珠,若有所思的樣子,但神情依舊淡淡的,“送來些什么?”
可憐陳公公上了年紀本就眼神不大好使,這一屋子的珠寶又煞是晃眼,他可真是……找不著行兒了!
“……”
“嗯?”
啪!
伽藍一拍桌子,陳公公兩腿一軟,登時跪在地上,砰砰地磕著頭,“老奴老眼昏花,實在是看不清了……”
伽藍一屁股坐在剛剛抬進來的箱子上,挑眉,“看不清了?”
陳公公在宮中當差多年,又是在皇帝身邊,主子們的一個眼神,哪怕是一個聲調的變化他都能揣度出好幾層的意思來,聞聽此言,陳公公心里一沉,一個頭慎重磕下,“公主,老奴年紀大了,手腳不利索,眼神也不好使,真是越來越不中用了,請公主大發老奴去外殿感謝促使的活計,以此余生,為皇宮再盡綿薄之力吧……”
伽藍有心一手攙起他,但轉念一想,若是這么個人都受到如此“殊榮”,那以后她又要拿什么收買人心呢?想到這一層,她嘆了口氣,“唉——陳公公說的哪里話,公公你侍奉父皇多年,勞苦功高,父皇沒有你在身邊,恐怕也有許多事是那些奴婢不能盡心的,你便去專心侍奉父皇吧,這前殿,便不用來了。”
陳公公深深低著頭,整個身子幾乎要低到地里面去,他的聲音里是無限的蒼涼與悠遠氣息,“老奴,謝公主殿下!”
“去吧。”伽藍擺手。
想來今日,唯一勘破的人便是這位戰戰兢兢的陳公公了。
也只有他,在這一日的鮮血激蕩之中還保有自己最重要的東西。本分。
為帝王的本分,那皇帝沒有失,但是為父親的本分,他卻失去了,為皇子的本分,三皇子沒有失,但是為兄長的本分他卻失去了,為公主的本分,為借人身體為人謀事的本分,伽藍沒有失,但是作為伽藍自己的本分,她卻失去了。
要忠于自己。
這是在那一個個危機四伏的夜里她勸勉自己的,是那一個個誘惑的陷阱中她借以保持清醒的,但是今日在廣場中的斷肢殘骸之中穿行而過,在那浮游著血腥之氣與無數冤魂的空間掠過的時候,她再也不能坦蕩。
一只纖長白皙的手掌覆在她的眼睛上,媚眼如絲翦水幽瞳在經過這樣的一天,終于顯現出疲憊,濃密的睫毛緩緩垂下,在他的掌心顫抖。
一個寬容溫暖的懷抱將她瘦削的身子容納其中,不含一絲狎昵,他的下巴就在她的頭頂上,他說話的時候,下頜隨著那些溫和的詞句輕輕觸碰著她的發。
“伽藍,我還是那句話,沒有政爭的時光,是有多緩慢……但是,那也是我在心愛女子的父親面前鄭重許下的諾言,有我在,不會讓你寂寞的。”
伽藍眼角一絲冰冷的晶瑩,落下,落在他的手心,順著掌心的紋路綿延、浸潤。
“伽藍,你可以哭,沒有人看見……”
你可以哭,沒有人看見……因為我的手就在你的眼前。
伽藍緊緊靠在阮司弦寬闊的胸膛,“我所盼望的幸運是聽到不理解不認同誤解曲解和偏見時,回頭發現那些發出聲音的人都與我無關。我所追求的強大是當聽到這些聲音時,冷靜思考,不回頭。”
阮司弦一只手臂緊緊擁著她,“不會的,不會有那些聲音,知道你的人,總是知道你的,而我,即使不在你的身邊,一顆心也總會系在你的身上。”
伽藍心中一定,仿佛聽到了世上最值得依賴的諾言,眼中的淚意也漸漸退去,握住阮司弦的手,她轉過身,踮起腳尖,柔軟的唇瓣輕輕印在阮司弦的嘴角,他的嘴角有些淡淡的涼意,這份涼意隨著這輕輕一吻逐漸消散,心頭,震顫。
這是第一次,她主動。
伽藍的唇瓣已經離開,但是嘴角的香軟感覺還久久停留,這溫存一吻,永駐心間。
阮司弦還是淡淡的樣子,嘴角輕輕上揚,淡淡一笑,“你這是……在勾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