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用過飯后,雪漫天俯在桌上奮筆疾書,不大會功夫就寫滿了幾大頁紙。
“顧謙,等會兒施針之后就按我寫的這么做,你先看一下,有什么不清楚的現在就問。”
顧謙接過,一頁一頁翻開看去,紙上面密密麻麻寫著的是施針后的注意事項,還有調理的方藥。雪漫天寫得很詳細,所以他并沒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只是感覺有些奇怪。
“雪小姐,這些等施完針再來做也一樣,何苦搞得這樣急急忙忙?”
雪漫天嘆了口氣,“我只怕施完針后就沒有力氣再管這么多,還是先寫清楚的好。”
霹靂針法需要大量損耗施針者的內力,若是平時也就罷了,只是現在她懷著身孕,確實禁不起這樣的勞累。
顧謙看了看她挺起的肚子,不疑有他,點點頭,“準備好了我們就開始吧。”
雪漫天手執銀針走到蕭然榻前,解開他的衣物,眼皮略微一挑便找準了下針的位置。
“顧謙,你看著我的手法,勞勞記住,以后可就都要靠你了。”
“呃--”顧謙覺得雪漫天話里有話,才想問,卻被她嫻熟的手法吸引住,一邊看著,一邊手上做出執針的動作,在空中臨摹了起來。
“這一針平補平瀉……這一針純用瀉法……這一針扎在心包,務必要膽大心細手穩,力量角度各方面都要把握好,稍有不慎就會讓人立時送命……”
雪漫天一邊落針,一邊耐心的講解,半個時辰過去了,她的身上早已被汗水浸得濕淋淋的,由于元氣大損,持針的手竟微微有些顫抖。
她長長的吸了口氣,退到床尾,扶著床沿坐下,“顧謙,我不行了,最后一針你來下。”
“我來?”顧謙言語中有些不自信,大盛的眸光卻顯示出幾分躍躍欲試,他也是行醫多年了,在雪漫天面前卻如正受聆訓的小童一般。不過他并不是自大的人,雪漫天的醫術也著實讓他佩服,所以他并沒有覺得不自在。
“對,就是你,按我剛才的手法,你一定行的。”
顧謙大受鼓舞,拈起銀針,回想著剛才雪漫天的手法,手腕一沉,銀針落在蕭然身上,提捏捻轉……
隨著這最后一針的落下,蕭然眼瞼未張,眼珠子卻在眼皮底下來來回回轉動了幾圈,臉上也露出些痛苦的表情。
“殿下……殿下有反應了!”
顧謙興奮地叫了起來,轉過頭兩眼灼灼地看向雪漫天,一看之下大吃一驚。不知何時起,雪漫天仰靠在床尾,雙目上翻,人事不省。
“雪小姐!雪小姐?快來人吶……”
顧謙興奮的心情一下子落入谷底,一邊拍打著她的臉頰,一邊喚人。聽到叫聲,守在殿外的太監宮女立刻如潮水涌了進來。
在顧謙的指揮下,雪漫天被抬到偏殿的大床上。
顧謙將早就準備好的千年人參片含在雪漫天口中,又用銀針刺破了她的人中,過了一陣子,雪漫天悠悠轉醒,醒來后的第一句話就是,“顧謙,你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快照我寫的去做。”
“可是,雪小姐,你……”這個時候,顧謙終于明白她為何一早就寫好那些后續治療的步驟,原來她是早就預料到這個場面。
“我沒事,只是內息受損,你若不放心,就給我找個太醫過來,你只管負責蕭然就是了。”
兩邊都需要人照顧,顧謙想了想,接受了雪漫天的建議,吩咐小太監去請太醫,自己去為蕭然做后續治療。
這一忙碌就直到下午,顧謙胡亂的扒了兩口飯,便到偏殿去探望雪漫天。想是勞累過度,她已經睡著了,呼吸雖然淺,但卻還均勻。顧謙在偏殿內坐了一陣,沒覺得有何異樣,自己忙碌了許久,也有些累了,便吩咐了宮女好生伺候著,自己也下去休息了。
晚膳的時候,雪漫天醒了,吃了一小碗飯,還喝了一碗參湯,似乎已經恢復過來了,還與宮女們說笑了兩句。
看來她只是累壞了,調理調理就會好,顧謙終于放心了。
夜里,顧謙是被一陣慌亂的拍門聲驚醒的。
“顧先生,你快起來看看,雪小姐她不好了!”
門外宮女正說著,就見門呼的一下被打開,一個人影飛一般地穿了出來,直奔偏殿而去。
偏殿之內,宮女太監亂成一團,個個手忙腳亂,不知所措。
雪漫天雙手托著肚子仰臥在床上,兩腿蜷曲起來,嘴里發出痛苦的申吟。兩腿之間,大量的紅色液體涌了出來,將身下床鋪全部浸濕。
眼前的景象將顧謙嚇得臉色煞白,晚膳時她都還好好的,怎么會……
“快去請穩婆,雪小姐要生了,快去!”
顧謙一邊吩咐人去請穩婆,一邊為雪漫天做急救,有了人指揮,偏殿中的宮女太監仿佛有了主心骨,穩住了慌張的情緒,手腳麻利地做事。
穩婆來了,看了一眼之后不住搖頭,“沒法子,保不住了,還是快些準備藥下胎吧,晚一刻只怕一尸兩命。”
雪漫天懷胎六個多月,因著為蕭然施針元氣大傷,胎兒無力在宮內吸附,早早地滑落下來。她身體虛弱,自體不能將胚胎排出體外,只能借助藥物的力量。
要想雪漫天活命,也只有如此了,顧謙開了方子,交給宮女去拿藥煎藥。
當天晚上,雪漫天落下一個胎兒,已經依稀看得出形態,不過比起六個多月大的胎兒,還是覺得小了些。
蕭落聽聞這一消息,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巴掌,心里充滿了愧疚,若不是他千里迢迢將她找了來,她的胎兒也不會保不住了。不過,他并不后悔這么做,他的命是主子的,自然一切以主子為重,對于雪小姐,他只能愧疚到底了。
“雪小姐,你快些好起來,等你好了,要打要殺都隨你。”蕭落跪在床前,喃喃低語。
雪漫天似是聽到了他的話,睫毛顫了顫,緩緩地睜開眼睛,眸子不似平日那樣靈動,充滿了死寂的憂傷,聲音卻是出奇的平靜,一絲波瀾也無,像是這一切早在預料當中。
“蕭落,你不用自責,其實在你去幽蘭谷找我之前,我已經感覺不到胎動了,這個孩子,早晚都是保不住的。”
早在將嗜毒珠交出去的那一天,她就知道這個孩子保不住了。蕭然用嗜毒珠救了岳蓉,卻不知道,其實她從小也中了陰陽絕的毒,只不過她的運氣比岳蓉好,早早地得了嗜毒珠在身上,不用受那么多年的苦。
嗜毒珠只有一顆,給了岳蓉她就沒有了,要岳蓉生,那她就得死。她不想岳蓉死,不忍心看到那么多的人因為岳蓉的死而傷心,本來想等到孩子生下來后,再把嗜毒珠拿給她。可是,蕭然等不及,他看不得岳蓉受苦,他逼她……
嗜毒珠沒了,她也該走了,如果留在蕭然身邊,他遲早會看到她毒發的那一天。真要到了那個時候,她不知他會變成什么樣子。雖然他做了許多對不起自己的事,但是她卻仍不忍看到他追悔莫及的樣子,舍不得他發瘋發狂,只因她知道,他的心里一直有著自己,那是與對岳蓉不一樣的感覺。
所以,她用那種決然的方式讓他放手,離他而去。若是她能等到師兄找到解藥的那一天,她會再度出現,拿回屬于她的一切;若是等不到,她就在幽蘭谷中靜靜死去,兩兩相忘。
孩子在五個多月的時候沒有了動靜,她知道,那一天不遠了。但她沒有想到的是,在臨死之前,她還是和蕭然相見了,雖然他中了醉生夢死,并不知道她來了。醉生夢死很難解,要以霹靂針法連刺七天,再配以培元固本的湯藥,她心里清楚,以她現在的體力,根本就完成不了,所以她將針法和后續治療的方法傳給了顧謙,希望他能將蕭然救活。
如今孩子沒有了,她的陰陽絕遲早也要發作,她想走卻沒有力氣,唯一能期盼的就是蕭然能晚一點醒,她不想讓他看到她毒發時的樣子。他的余生應該去追逐他的雄心壯志,而不是在追悔當中渡過,如若不然,她的苦心可就白費了。
蕭落聽她說起早就感覺不到胎動,錯愕之下,愧疚之情更濃,雪小姐都被他害得落胎了,還想方設法的安慰他,這叫他情何以堪?
“雪小姐,你別說了,我都知道,都怪我……”
顧謙驚奇地看到,從不流淚的蕭淚,眼眶中居然蓄滿了淚水,輕輕眨動一下,就會從眼眶中傾瀉而下。
雪漫天疲憊地合起了眼皮,實話她已經說了,信不信由他。
接下來的幾日,顧謙忙了個夠嗆,上午要為蕭然針灸調理,下午要去守著雪漫天,兩個病人都離不開他,只有晚上才能稍事休息。蕭然的情況倒是一天比一天好,臉上的表情和肢體的動作日漸增多,看來過不了多久就要睡來。而雪漫天自從落胎之后,身體就一直不好,下身淋漓不盡,雖然沒有大出血,但脈像中透著怪異,似乎有什么東西要從血脈中奔涌而出一般。
到了第六天晚上,雪漫天的病情惡化了,身上溫度高得嚇人,卻一滴汗也發不出,人陷入昏迷之中。
看著這些在岳蓉身上曾經出現過的癥狀,顧謙震驚了,眸色復雜地看著雪漫天,一時間明白了許多。
在蕭落的合力之下,顧謙將雪漫天救了回來,然而她才落胎不久,失血傷氣,身子本應虛弱不堪,又再經毒發這一大劫,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了。
“你,都知道了?”雪漫天的聲音細若蚊蚋,生命力在分分秒秒中流失。
“知道了。”顧謙壓住心頭的酸澀,悶聲答道。
“答應我,永遠都不要告訴他。”
“好,我答應你。”
“還有,以后替我好好看著他,別讓他再做傻事,不是每次中了毒,都有那么好的運氣的。”
雪漫天強撐著一口氣,說完之后,頭一歪,又昏了過去。
真是個聰慧的女子,短短時間就看破了其中的關竅,只可惜,紅顏薄命。
顧謙長嘆一聲,心中惋惜。
第二日上午是施針的最后一天,蕭千鶴下朝之后,急匆匆地趕到了未央宮。
顧謙施針已畢,正在為蕭然按摩全身,打通氣血經脈,見到皇帝過來,急忙行禮。
“顧謙參見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快快請起。”蕭千鶴叫了起,焦急地問道:“怎么樣,還沒醒么?”
“皇上不必擔憂,殿下已經有了反應,想來很快就會醒了。”
“但愿如此吧。”蕭千鶴仍是一臉憂色,今天早朝時,又有人提出要嚴懲毒害皇子的兇手,矛頭直指蕭燁與蕭豐,可兇手是誰都沒有定論,怎么懲?
正在心煩之際,忽聽得一聲虛弱的呼喚,“父皇……”
蕭千鶴身體一震,竟是不敢看過去,生怕又是自己的錯覺。
“醒了,終于醒了,皇上,殿下醒了!”
直到顧謙驚喜的叫聲在耳邊響起,蕭千鶴才敢確定這并不是錯覺,然兒他是真的醒了。
他幾個大步邁到床前,看著臉色蒼白,氣息微弱,卻不再是閉著眼的蕭然,止不住老淚縱橫,一種失而復得的感覺油然而生。
“然兒,你可算是醒了!”
蕭然費勁地眨了眨眼睛,不解地問道:“怎么父皇,難道我睡了很久了么?”
“傻孩子,你自己不知么,你已經睡了一個多月了。”
“一個多月?”蕭然似乎被嚇住了,臉色越發的白,雙眉蹙起,似是在努力回想。
顧謙在一邊,將他中毒之事說了一遍,聽得蕭然冷汗淋漓。
待蕭然緩過勁兒之后,蕭千鶴道:“那天在聚福樓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兒,你好生與父皇說說。”
“那天--”蕭然一邊回想一邊說,“不就是和大哥、二哥一起吃個飯,喝了幾杯,隨便聊了兩句,其他就沒什么了呀。父皇怎么想起問這個,難道是懷疑大哥和二哥?”
蕭千鶴不答,只問道,“你仔細想想,其中有沒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蕭然絞盡腦汁想了一陣,搖搖頭,“實在想不出有何不妥的地方。”
聽他這樣一說,蕭千鶴原本有些疑慮的目光變得柔和,“想不出就算了,不要勉強,你好生歇著,養好身體才是要事。”
蕭千鶴走后,顧謙不解地問道:“殿下,你怎么不告訴皇上是誰下的毒?”
蕭然橫了他一眼,“沒憑沒據的,怎么說?這種事,原就是說不清的,大家心里存了疑才好。”
父子相疑,君臣相疑,這潭水越混,對他來說越有好處。
吃完藥后,蕭然又吩咐人送了些清淡的膳食,吃完之后感嘆,“許久沒有正經八百地吃過東西了,這才覺得原來這些清淡的食物也如此美味。”
接過宮女呈上來的茶水漱了漱口,蕭然又問道:“對了,聽蕭落說他把漫天接進宮了,她現在哪里?”
顧謙嘴角扯動一下,神色變得黯淡,“她就在偏殿,殿下,你快去看看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什么叫來不及?蕭然霍地站起,拔腿就跑,卻怎奈臥床日久,雙腿還不夠靈活,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
重重的響聲,嚇得宮女太監跪了一地。
“殿下!”顧謙低呼一聲,忙將他扶起。
蕭然死死攥住他的胳膊,“顧謙,你告訴我,她究竟怎么樣了?”
顧謙垂下眼簾,“殿下,你還是自己去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