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漫天的境況很不好,自從昨晚毒發之后,她就昏昏噩噩的,偶爾清醒過來不足一盞茶的功夫,就又昏睡過去。孩子掉了,她的身體瘦得厲害,露在薄被外面的半截手臂,瘦削枯槁,比干木枯枝好不到哪里去。
“她怎么成了這樣?”
蕭然由太監摻扶著,與顧謙一同來了偏殿,見此情景不由大驚失色。分離三個多月,他一直在等一個再見面的契機,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契機出現了,他如愿地見到了她,卻是這種局面。
“殿下,雪小姐為了替你解毒,元氣大傷,胎兒保不住,落了胎,然后就成了這樣?!?/p>
顧謙記得雪漫天叮囑他的話,將個中情由說一半,留一半。他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一心為殿下著想的人,既然這是她的心愿,那他盡力滿足她。
“為了我?”蕭然喃喃自語,眼神迷茫起來,“錯了,都錯了……”
如果時間能夠倒流,他寧愿她沒有來過,與其當面見著她的逝去,他寧愿她在一個他見不著的地方好好活著。他還不知道,早在他得到嗜毒珠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有些人和事生死兩難全。
蕭然的視線一動不動地落在雪漫天的身上,她此刻很安靜,身子蜷著像一只小貓,睫毛微微地顫動著,睡得并不安穩。她的呼吸很細微,出的氣多進的氣少,仿佛隨時都有可能一口氣接不上來。
從去年七夕相識,到現在已經整整一年,他還不曾見過她的真面目,曾經有一個機會他可以見到,然而他卻畏懼地退縮了。他已記不起當時的心情,說不清為什么要退縮,但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刻,他想看看她的真實模樣,讓她以自己的本來面目離去,而不是頂著一張別人的面皮。
蕭然伸出手,緩慢地摸上了雪漫天的臉頰,指間傳來冰涼的觸感,失去了往日的溫度。蕭然的手微微顫抖,整個人跟著顫抖起來,仍是執著地摸向了她的下頜邊緣,摸索一陣,找到了連接處的縫隙。
蕭然的手指挑起面具的一角,輕輕一揭,眼看著面具就要被揭起來,在這個時候,雪漫天哼了一聲,竟然慢慢睜開眼來。
上次就是在緊要關頭被她打斷,這次也不例外,她總是醒來得恰到好處。不過這次,蕭然并不打算畏縮不前,手指仍在用力,不過動作不敢太大,怕弄痛她。
“蕭然,你醒了?”
雪漫天認出床前之人,不確定地問了句,死寂的雙眸陡然一亮。
“是啊,我醒了,你也要趕快好起來,到時候我帶著你去逛京城,我記得聚福樓有一道菜叫雙色玫瑰魚,我們一起去吃好不好?”
雪漫天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目光掠向遠方,似是回想起了什么。出了一陣神,才感覺到蕭然在揭她的面具,目光倏地收回,落在他的臉上,手上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按住了他的手。
“蕭郎,不要……不要去看我面具下的那張臉,永遠不要……”
一聲蕭郎終于叫出口,凝聚了她全身的力氣,還有她滿腹的情絲,從前只是在心里這樣叫過,如今總算當著他的面叫了出來。她知道她的大限就要到了,既然如此,就讓所有的一切隨著她的死亡而煙消云散吧。她的臉絕不能讓他看到,她不想在她死了之后,再因為她而掀起驚濤駭浪,她舍不得他難過、自責,一生的柔情都用在了他身上,一直都是。
蕭然雙目酸澀,有溫熱的液體在眼眶中滾動,他沒有想到,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刻,她心心念念的居然是這樣一句話。
“好,我答應你?!?/p>
既然這是她最后的要求,他怎能不從她。不看就不看,反正在他的心里,她無論長什么樣子,都是一樣,她就是她,天地之間只此一個,獨一無二的雪漫天。
聽了他的承諾,她放心了,定睛看著他,像是要將他永遠印在腦海里。不知什么時候,她的手悄然下垂,頭一歪,合上了眼皮。
“漫天……”
蕭然一聲悲鳴,眼中的熱淚禁不住,一滴滴打在她臉上。
顧謙走上前去,試了試她的鼻息,聲音中也帶了悲腔,“殿下,雪小姐已經去了……”
蕭然伏在她的身上,頭埋在她的肩窩,心中大慟,久久不肯起身。身后,太監宮女跪了一地。
突然,偏殿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轟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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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然身體底子好,再加上宮中上好的藥材隨他用,在未央宮中養了十余日后,身體已經恢復了健康。
他人在后宮養著病,但朝堂上的風吹草動卻一絲一毫沒有漏過,知道得越多就越是心涼。
現在朝堂之上最熱的議題不是立儲,而是究竟是何人毒害皇子。謙王蕭燁和信王蕭豐的嫌疑自然是最大的,但到底是誰下毒沒人敢下這個結論。
蕭燁和蕭豐大聲喊冤枉,訴說起兄弟之間手足情深,竟然淚灑金殿。心里卻是互相猜疑,將對方恨得要死,雖然他們都想除掉爭位的競爭對手,但在京城鬧出這么大動靜,卻非他們所愿。
蕭千鶴的態度很是奇怪,在蕭然醒來之前,他還致力于要找出下毒的真兇,在他醒來之后,態度卻一下子松懈下來,頗有將此事冷處理的傾向。
最后,此事以案情復雜,證據不足不能定案,需要長期調查為由,不了了之。蕭燁與蕭豐、蕭然三人,各自返回了封地。
在離京的那一天,蕭千鶴前去送行,對蕭然語重心長地說了句,“然兒,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放心,這件事父皇一定會徹查清楚,給你一個交待?!?/p>
不過是推諉之語罷了,蕭然心中苦澀,疼愛他的父皇,早在十七年前就沒有了,他早就知道的。
“父皇,兒臣不委屈,兒臣早就習慣了?!?/p>
這十七年間,他遭遇的刺殺不計其數,這次不過是又加一筆而已,確實不值得大驚小怪。
蕭千鶴聽得心中一滯,轉瞬間心思已經繞了千百個彎,回過神時,蕭然的馬車已經駛離十丈開外。
“然兒,父皇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終有一天你會明白的?!边@番話,他只有放在心里頭。
蕭然回到揚州城時,已是八月十四,明天又是中秋節,也是岳蓉滿十八歲的日子,若這一天她平安無事,就說明她的陰陽絕已經完全解了,從此就可以健健康康,和正常人一樣。
師妹她是好了,可是漫天呢?
一想到雪漫天,蕭然就黯然神傷,心里的那個窟窿怎么都補不平,就算再大的喜事也不能撫平他心里的憂傷。
在王府里休整了一天,第二天晚上,蕭然來到岳府,與往年一樣賞月祝壽。
岳蓉已經好幾個月沒發過病,身體也養好了,皮膚白白嫩嫩的,明潤含蓄,透出健康的光芒。一身病去的她,眼中多了靈動的神采,整個人輕靈高雅,風姿綽約,婉如凌波仙子。
只可惜,她的興致并不高,話說得很少,偶爾岳夫人提起時,才答上一兩句,其余時間都悶著頭飲酒。月還是那樣圓潤皎潔,與去年相比,人卻少了一個,她想起了雪漫天,不知她今夜在哪里賞月?
蕭然并未對她提起京城之事,她只以為漫天會找一個美景優美的地方,與朋友相聚一起喝酒賞月。
興致最濃的當屬岳鏡澤夫婦了,女兒的身體大好,他們多年的心事放下,心中的喜悅全洋溢在臉上。
“來,大家都舉杯,今晚不醉不歸!”
蕭然坐在岳蓉身側,除了酒香桂花香之外,鼻間還聞到一種奇特的香味,似乎就是從岳蓉身上傳出來的。幾杯酒下肚之后,這種香味越發濃烈起來。
蕭然蹙起眉,細細分辨了一下,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這種香味,他曾經在雪漫天身上聞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