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您是知道的，我叫韓志珍，1949年生，今年也有七十四歲了。我爹名叫韓立本，本是韓莊普通的一個農民，三代貧農出身，一輩子老實本分，生了我和我弟兩人。他老人家打小跟著人外出學木匠手藝，離開了韓莊去外地闖蕩，一走就是十來年。好在他有手藝在身，到哪都餓不死。早年歲月，他走南闖北，到了山東，娶了我娘，本來他就此準備在山東扎根，背井離鄉，靠自己的手藝過一輩子。有一陣子，他給山東的解放軍做木工活。突然有一天，聽他們提到到要南下，打回到自己老家，說還要分田地。他就立刻挑起了一擔子行李，帶著我娘，跟著解放軍大軍一路走。我娘那時候已經懷著我了，她只有拉著我爹的擔子慢慢跟著走。好在解放軍走路也不快，從山東往淮海，慢慢在集中。”

“我爹就跟著解放軍的炮聲走。他們被困在徐州淮海那一帶等了很久。我爹說那一陣子，他就靠給解放軍做擔架、修獨輪車為生，干一天工，換三個人吃的就夠了。他害怕打仗，不敢往戰場跑太近，就遠遠地聽著前面的炮聲。炮聲越響，他就知道自己要等得越久。等炮聲漸漸小了，他就一拍我娘的肚子說，走，我們該回家了。果然，解放軍打了一場大勝仗，很快就開拔南下了。我爹就跟著他們再向南走，再向南也聽不到那么響的炮聲了，就算有炮響，跟淮海戰場完全不能比。可是，過了淮海，解放軍這時候走得實在太快了。我爹拼命追，我娘肚子越來越大，最后完全走不動了。我爹就賣掉了一些行李，換成了一輛獨輪車，推著她走了上千里的路，慢慢才能追上解放軍。”

“他們走著走著，解放軍的先頭部隊已經追不著了。不過，后續部隊還在源源不斷地跟進來。直到有一天，我爹見到一大塊的水泊和蘆葦，就停下來不走了。我娘問他為啥不走了。他說到了，回來了。他們就到天平鎮韓莊了。老屋早已經被毀了，我爹只有搭了一個草棚子棲身。到了韓莊住下沒過幾天，我娘肚子就痛得死去活來。她就在那個草窠里把我給生了出來，那是1949年的2月份，天寒地凍的，全國還沒解放，我趕在國慶前頭出生了。你看我這人，雖然前一輩子沒走出韓莊，但還沒出生，就跟著爹娘跑了這么遠。”

我聽了，心中也是感慨萬分，更注意到了此時此刻韓志珍完全放松了下來了。她進入狀態了。我走了走神，考慮是該提醒她盡快進入主題，講講她大兒子的事情，又怕打斷她之后，她沒法再這么條理清晰地說下去。

上午的陽光正好，從病房陽臺的玻璃門投射進來，照在韓志珍的背后，把她的輪廓擦得模模糊糊。我突然想及，反正也是閑著，就這么聽聽一個素不相識的老人隨意講講一生的故事也蠻好的。

“哎，我說我大兒子的事情，怎么扯我爹娘這么遠了。”

韓志珍也注意到我有點心不在焉，自己也發現了談話跑題的問題，她敲了敲自己腦袋，自問自答：“我為什么要說我跟著爹媽從山東跑回韓莊？哦，是為了說我爹這人。為什么要說我爹呢？是為了說我的婚事。你別急，馬上就說我大兒子的事了。”

“我爹自從回到韓莊之后，就沒有再離開過，因為他分到了地。韓莊的那地里有幾片水塘。我爹回來得早，而且一直幫解放軍做木工活，收到過解放軍的支前獎狀，所以，他能分到了靠最大水塘連同邊上的幾畝好地，可以種地，也可以養魚。那時候，有干部得知他在山東時候曾給解放軍干過活，就動員他收拾行李，繼續跟解放軍渡江去。他戀著那幾畝靠水的地，死活也不愿意去。做木匠其實比種地能活絡，跟著解放軍走的，連國家糧都能吃上。那些肯跟著走的人，退休了都住在干休所。可他的腦子就榆木了，也可能是因為膽小，看打仗看得太多，怕死，人說沒就沒了。之后，韓莊搞生產合作社，地和水塘，又上交回給了生產隊。五五年，他和我娘又生了我弟。到了六零年，我娘又懷上一個三兒，可惜小產了。她身體不好，趕上那幾年的困難，浮腫脫虛，就死了，主要還是沒什么吃的。”

“我爹也算是重情義的人，我娘死了以后，也沒再找一個續弦。他原本就是個膽小的人，餓了幾年，把膽子徹底給餓沒了，害怕再有什么負擔自己擔不住——人生這一輩子，總會遇到怕人的事情。沒想到六六年夏天，我十來歲的弟弟出門看熱鬧，淹死當初在分給我爹的水塘子里了。”

“看什么熱鬧？”我忍不住好奇問。

“批斗地富壞的熱鬧，文化大革命了嘛。”

“哦，這樣啊。”

韓志珍似乎不愿多講下去，我也并不準備就此多問了下去。一代人共同經歷了的時代，就如同一個個隱秘的地層，總有一些不愿被打開的東西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