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后來，有人跟我說，可能趙新田是得了憂郁癥了。現在得這個病的人很多。趙新田一直跟著我爹干，我爹走了，他就不會生活了。這男人啊，對我爹的感情比我還要深。我是在我家老大韓云峰離家出走了之后，才能體會。”

“嗯，對，那么，您大兒子是因為他父親的不幸這樁命案離家出走的嗎？”

韓志珍搖了搖頭，說：“自然不是。我家老大膽子很小，很內向。他爹一直管束著他，要他無論如何都要考個好大學。他一直跟他爹頂牛，父子兩關系說不上多好。可我老大跟他爹一個毛病，心重，心太重了。他懂事，體諒他爹辛勞，掙錢不容易。他的學習成績倒不錯，小學、初中、高中都沒讓我們操心過。高中念的是縣中。可惜運氣不好，1993年夏天，他第一年考大學，受他爹喪事的影響，落了榜。”

總算是說到核心人物了，我也不那么著急地催促她講下去。因為在她漫長的講述中，我感覺自己內心那布滿刺的痛感舒緩了很多，就連呼吸也沒有那么強烈的壓抑感了。我感覺，既然能找回兒子，她也不在乎要把過去的事情說得頭頭是道，她純粹是要講講這一生。正好我也享受這種傾聽，便安慰她說：“縣中，那還是我的老學長，我也是縣中畢業的。是，那年頭考大學，錄取名額少，千軍萬馬擠獨木橋，沒發揮得好，落榜很正常。”

“他分數考得不低，就是高考志愿填高了，非要考BJ去，也沒填服從調劑，心比天高。還有，不該讓他跳級念書，他小學跳了一級，聰明跟上了，心眼跟不上。最主要的，還是他爹趙新田的死，對他正常考試影響很大。”

韓志珍談到他的大兒子，那滿臉的自豪感是難以掩飾，這哪里是訴說不幸，分明是一種“凡爾賽”。

“第一年落榜就算了。第二年，我大兒子韓云峰就把學籍掛在天平鎮的中學里，也沒去上課，在家里自己復習迎考。正好，他也能教教他弟弟念書。你肯定會好奇我哪有錢養這兩兄弟，那還是因為村里好，村長人先進。那魚塘淹死了我家兩個人，我一點不想要了，就尋思著把它還給了村里。聯產承包期還沒到，村里也沒理由收。最后，還是村長韓志權自己找上門，說他愿意轉租。他是咱韓家的族長，又是一個老黨員，做事公道，跟我說塘子也不白要，他帶著三個兒子拿去養殖螃蟹，給我們一點分紅。錢不多，供他哥倆念書是足夠了。我自己種地，養雞、養豬，日常也沒啥花銷，想著就這樣能把他們拉扯大，也算對得起我爹，對得起趙新田了。”

“嗯，你剛剛說過村長想讓您丈夫跟著他一起養螃蟹，結果您丈夫拒絕了。您丈夫莫名其妙地淹死了，他又來要租魚塘。這舉動難道不令人懷疑嗎？”

可能是那種推理小說看多了的緣故，我不自覺地跟著進行推理斷案了。

“您這口氣，跟我大兒子當年一模一樣。不要把人想得太壞。這事聽起來令人懷疑，但絕不能說聽起來不好就隨隨便便地懷疑好人啊。這可是命案。我大兒子也懷疑韓志權家，也反對把魚塘轉租給村長家，說自己再復讀考一年大學，考不上，就回家去養魚，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為止。我曉得的，事發當晚，韓志權全家都在鎮上辦喜事，給他的大兒子韓云鵬定親呢，村里老老少少很多人都去喝酒了，都是見證。”

我能想象，趙新田死后，村莊里必定能出現的種種聲音，但韓志珍似乎更愿意為輿論風暴中心的村長開脫不應有的非議。她的確是個良善的人。

“不過，一些話傳到我大兒子韓云峰的耳朵里，他就揣心里放不下了。他甚至去找人村長家的不是，村長老一輩，不跟小一輩計較。他就跟村長的二兒子韓云偉鬧出大矛盾出來，打過架。”

“是嘛，就是因為他懷疑村長家人害死了他的父親？”

“是的啊，他那個疑心病比天還重。人家村長韓志權說了，原來趙新田在，他是外姓人，韓家管不著。現在，他不幸走了，剩下都是咱韓家的事，我爹又是他族叔，他要出面管。不然，誰作興來到一個孤兒寡母門前惹是非。我家大兒子韓云峰和村長家小二子韓云偉同年，從小一塊長大的，一起讀了小學、初中、高中，都在一個班，從小也就不對付。兩個小孩總是鬧矛盾，論身材上，我家老大韓云峰人高一點，壯實一些，動起手來吃不了虧。他內向，老實，不喜歡惹是生非，可從不怕是非。”

“村長家的小二韓云偉家里有權有勢，村長韓志權又慣著這個聰明伶俐的小兒子，所以他潑皮一些，跟他哥哥韓云鵬一樣，喜歡在村里欺負人。我家老大韓云峰最看不起他，吃了小虧一般都忍著，只有韓云偉主動挑釁，動手動腳的，才會出手揍他一頓。每次，遇到這種情況，都是我跟村長韓志權賠個不是，兩個小男孩間的一點事，大人也不應該往心里去。趙新田雖然總愛揍老大，遇到這種事，總是不問是非，一邊倒支持他兒子。”

“嗯，在村里也算是韓衙內了，又有權又帶頭致富，可以理解。一個村里，抬頭不見低頭見，家家戶戶都互知底細，免不了有點臉色給人看。所有的問題，說到底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問題，是一個基層權力生態問題，一個鄉村生態的構建問題。”

我是忍不住犯了報刊評論員的職業毛病，對韓志珍家那位不曾謀面的老大韓云峰的境遇作了一番點評。

“可惜了韓云偉那孩子。他年紀輕輕就不幸走了。我說的那一樁命案，應該說是一個意外，就是韓云偉出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