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天氣越來越冷了，轉眼十二月，北風比我的大兒子韓云峰先到了家。天一天地冷，我的心也一天天地冷。

那陣子，我也請鄰居徐忍冬教我識字，跟她走得比以前更近了不少。我細看她，鵝蛋臉，大眼睛，還念過高中，雖然粗活干多了，還拉扯著一個兒子，但人還是耐看。實事求是，要不是拿自己妹妹去跟徐忍冬家哥哥換親，她的男人韓立財真配不上這個女人。聽說為了娶她過門，韓立財家還奉上了五千塊錢的彩禮，辦好了電視、洗衣機和電冰箱三大件。這些錢，有的還是村長韓志權借給他的。時代不一樣了，我們年輕時結婚老人家不會允許發生的事，九十年代重新又來了。

徐忍冬很奇怪我為什么要學認字，我告訴她說：“一個閑在家里悶得慌，想認認字，讀書看報。”

“那就買個電視看看唄，孩子都長大了，還摳摳搜搜省錢干嘛去？”

她說買電視的事，我家趙新田在世時想動過幾回念頭，可后來遭遇養魚的虧本，也就沒買成。他人走了，兩個孩子大了要學習，我也一直沒動念。那時候，都流行買彩色電視機了，我家連臺黑白的電視都沒進過門。我存折里還有三千塊錢，一臺黑白電視也就三四百，興許有機會還真能買一臺。

徐忍冬還是認認真正教我認識了不少字。靠著自學的和她教的，我大致能讀出來韓云峰那些信里的內容了。是和一個叫曹永芬的女孩子通的信。這個女孩子是云峰在縣中的高中同學，現在省城的農業大學念書。很顯然了，青年男女，他們肯定在高中一塊學習的時候有過那么點意思。

曹永芬主要跟我大兒子說在大學和省城里的日子怎么過，接觸什么樣的人，重點說大學生活。也有勸說云峰的話，勸他多為自己考慮，努力復習早點考到省城來，兩人一起到玄武湖上游玩。一共七八封信，間隔時間越來越長，總是說“回信遲了，我最近課比較多”，連我這局外人都看得出來，這個曹永芬跟云峰之間是越來越淡了。我回頭想想，恐怕也是云峰這一年總是悶悶不樂，總是冒出無名之火的原因吧。

不怎么認識字也罷，看懂了這些信，我越發心疼大兒子韓云峰。一天又一天更冷了，那時候的天氣比現在冷多了，冬天都伸不出手。河面上和池塘里開始結冰，冰也越來越厚，先是一塊玻璃厚，后來就掌心厚，最后能有一塊磚厚。村里的小娃就踏在冰面上行走，大吵大嚷拉滑車。我看著那些小娃的身影，總覺得韓云峰就在里頭，我氣沖沖喊他回家吃飯，罵他別小心掉冰窟窿里淹死。那是十年前的光景，還像是在眼前。

鄰居徐忍冬的男人韓立財從隔壁縣打工回家里來，他是個三寸丁的矮男人，木木訥訥的，回到家就跟徐忍冬吵，打他們的兒子，鬧得雞犬不寧的。他跟很多沒本事、沒素質的男人一樣，只有在家里發脾氣，出了門見了誰都縮頭肩頸，刻意躲避，仿佛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一樣。不過，他見外人總是笑瞇瞇，客客氣氣的。越是這樣，我越看不起他，同情徐忍冬。后來，她離家出走了，我也能理解了，我這輩子唯一不能理解的事，就是韓云峰為什么走那么遠，那么久也不肯回家。

我就也不再找徐忍冬了，因為字越認越多，我的眼也越來越花。認識的字夠用了，有時間就寫，多寫寫熟，將來能出門不摸瞎就成了。韓云峰留下的書很多。但我唯一愛看的，還是韓云峰的那本中國分省地圖冊。之前，我對中國是什么樣子完全沒數，以為就是從韓莊四面八方延展出去走很遠，直到四個海邊就是中國。而首都BJ在正中央，我們縣城也在中間地帶，只是靠南一點。看地圖冊才能明白，中國有很多的省，每個省下面有市，市下面有縣，之后是村鎮。我生活的韓莊，在地圖冊上連個影都沒有。

徐忍冬男人韓立財回來后好幾天，我才跟他在家門口打了照面。他牽著他家的老牛出來飲水、松地。他臉上有點抓痕，看到我笑了笑，就想低頭回避。然而，他走了兩步，想起了什么事，站住了，喊我名字，并給我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