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果然,吳所長還真跟韓志權說了這事。五天后,我在地里松土,村長韓志權就主動找到我。他先蹲田埂上,伸手抄一把地上的土,慢吞吞地說:“春旱,這土干,缺水,得借個水泵從渠里打一點水澆。”
我不理睬他。他站起身,拍了怕手里的土,突然轉身,大聲斥責我:“韓志珍,咱們好歹是一個族譜上的。你有意見,為什么不能當面提,非要跑吳所長那去告我的狀。你提就提唄,咋不說實話呢?你不是說讓你兒子到外面復讀去了,干嘛說是我們家逼他不敢回來的?你是不是不想讓我當這個村委會主任了。嗨,你這人!我這真是無罪戴枷板,水缸里罩魚——大冤枉。”
我有點怵,拄著鋤頭,不知道該怎么應對他。韓志權在我家田壟上來回地走,嘴里嘟嘟噥噥地,最后說:“我聽韓立財說過,你家韓云峰就在連水縣城里打工復讀呢。這事,你有沒有跟吳所長說?”
我偏不回答他,心里揣著分明,果然,這老狐貍早知道韓立財遇見過我大兒子韓云峰。他還在這邊裝,我就看他怎么裝。
韓志權還在絮絮叨叨地怨著:“哦,對,我辦公桌上三封給韓云峰的信,是你拿回去的吧?也不跟我說一聲。那些信,是下半年寄過來,夾在報紙里,我也沒留心。那些信都是那個二傻子韓天柱拆開的,內容什么,我是一概不知。私拆他人信件,違法犯罪。不信,你可以問韓天柱本人去。”
我還是不搭理他,要不是我去村部借電話打,他不就匿了我大兒子的信么。
韓志權還是惱,最后說:“哦,對,郵電局電話費單子到村里了。你打了三個電話,得給村里交一塊五毛錢。這錢,算我給你墊了。以后你家韓云峰回來,你可以不告訴我,但一定要帶他去鎮派出所給吳所看看,免得他以為我們家打擊報復,報私仇,把他滅了口。你手捂在心口說說,我韓某人對你趙家如何的,哪樁事情沒有照顧到你們?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這么點家事,就要整我!”
韓志權說完,背著手搖頭走了,像一只老鵝一樣晃著走。
我孤零零一人站在田地中央,四無依靠,忍不住是鼻子酸,眼淚就像灌溉的水一樣淌下來。那時候,我心想,難怪大兒子韓云峰要離開韓莊遠走高飛,這四野的地就像是一個看不見的牢籠。趙新田走得倒利索,韓云峰也不愿跟我一起擔著。這時候,我就特別想念我爹,他在的時候,能幫著我們撐起一片天。可惜,他老人家走得太早了。
我自個站在田地中心抹眼淚,聽到有人喊我:“志珍嬸子,你這是怎么了?”
我順著聲音看去,原來是鄰居徐忍冬在叫我。我忙大聲回答她:“沒什么,風沙迷了眼睛。”
徐忍冬單衣薄裳的,身量細條,好像一株在田埂上發著抖的草。她問我:“韓主任剛剛跟你說了什么啊?”
我不想告訴她,就含含糊糊說:“他說春旱,這地太干了,要我借他家的水泵泵點水。”
徐忍冬也就假裝信了,向我招手說:“嬸子,你過來些,我對你說個事。”
我背上鋤頭,走向她,問她什么事。她咬著嘴唇,說:“我想走了,離開韓莊。”
我一驚,問她:“你走,想去哪?”
她說:“隨便去哪,能離開韓莊就成。”
我這才注意到她眼上、嘴角上有些淤青,就說:“出去打工?是不是跟立財兩人鬧別扭了?”
她搖搖頭說:“不是鬧別扭,是不想過了。想走。我種不了地,太苦了,也沒盼頭。”
“那你男人韓立財,還有,特別是你家小龍怎么辦,他還小啊?”我聽她口氣并不那么肯定一般,忙勸和不勸分。
“跟韓立財沒法過了。小龍,我就實在對不起他了。”徐忍冬倒也抹了一把淚,抽了一聲,轉身回去了。
徐忍冬怕也是受了委屈。因為她也沒真的就離開韓莊了,第二天,我又看到她牽著家里的老牛到田里翻地了,嘴里發出“呦呦嘰嘰”的聲音,像是跟牛交心聊天。
其實,那時候農村的拖拉機已經有很多了。一頭牛買給屠夫,再添點錢,就可以換一臺拖拉機,大多數人家就不愿意養牛了。不知為什么,她和韓立財兩人還那么執拗,非要養著這頭韓立財父母傳下來的老牛。可能是辛苦的莊戶人家養一個同樣辛苦的活物,有個陪伴,心里舒服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