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
縣城的房子一百平,八百塊錢一平,就是八萬塊錢。趙云強要湊出五萬首付。他和胡蘭芳兩人手頭只剩下五千塊錢了,找他岳父母要,也要到了五千塊。人人都是嫁女兒賺錢的,胡鐵生嫁女兒賠錢。我還存著兩萬塊錢,都從郵局里提了出來,給趙云強。還剩下足足兩萬的空,趙云強找了一圈朋友借到了一萬。我也沒那么多朋友,只有厚著臉皮找韓志權借錢。
韓志權蹲在家門口的大銀杏樹下抽煙,我跟他說明了原委,他跟我說:“我擴大投資,沒全還債。還欠著韓天余幾萬塊錢,一萬塊,不小的數目了。這是趙云強這小子有急,我會讓云鵬想辦法送給你的,不夠的話,還可以多五千塊。但你要幫我一個事。”
我說一萬年,難得你韓大村長請我幫忙,但凡能幫得了,我一定幫忙。
韓志權說:“好,我這次競選,不是十拿九穩的。四組有個丫頭叫孔祥英,大學生,學生黨員,省城里什么農業專科學校畢業的。你認識不?”
我搖搖頭,這村子大,并不是每家每戶我的熟識,又聽說這幾年大學年年擴招,村里年年有大學生出去,大學生也不稀罕了。韓志權就跟我詳說:“這個孔祥英畢業回縣里后,就到了城關鎮的一個村里掛職做了兩年的村官,現在,縣里又提名她回鄉做官了。是掛職的曹副鎮長特意點名她回村的,高職低配,現在做著村里的婦女委員。人駐村,卻在鎮里拿工資。這次競選,憑著上面撐腰,她站出來,要跟我競選村委會主任。競選有紀律,我不方便出來說話,你幫我動員動員,能動員多少人是多少,一定要投票給我。選上了,每人一包‘紅一品’。”
我聽了老半天,原來是韓志權為他手里那蓋章疙瘩求情,說千說萬,他手里那個權是不肯丟的。我就拿話刺他說:“志權啊,胳膊擰不過大腿,鎮里想要人家當,你就讓人家當唄。這村長你也干了這么久了,黑頭發干成白頭發了,消停消停,讓年輕人干干有啥不好?人家縣里官更大的干部,權比你大多了,說退也就退了,在家學學畫,唱唱歌。”
韓志權丟了煙屁股說:“如果是韓天余這樣的大能耐后生回村競選,我韓某人一定退位讓賢,拱手相讓。可惜他要做大生意,顧不過來。孔祥英這小丫頭片子,什么大風大浪都沒經過,剛畢業就回來奪班掌勺,她能懂個屁。當年公社辦大食堂時候,她爺爺是個單干戶,被從孔蕩村趕出來,插隊到我們莊蹭灶吃飯的。一個外來戶家丫頭,能當韓家的主?”
我不怎么信他的話,尤其這么難聽地揭人老底,都是爺爺輩的事,與人小孔何干。我覺得韓志權純粹是離了村長的帽子真沒法活了,城里那些大干部都在單位里,退休了離開單位,退到自己家里去了。唯獨當村長的,就在自個家里做官,退了都沒別的地方去。可為了借錢的事,我是被他給說服了,凡是家周圍能動員的都幫他動員了。聽說這個孔祥英在學校也是學生干部,做事也很有一套,拉票就是挨家挨戶上門聊天,把大家要求都記下來。
有一天晚上,她也敲了我家的門。她是騎了一輛電瓶自行車來的,沿著莊子走了很久。
我一見這個圓圓臉、眼睛亮晶晶的女娃就歡喜,讀完大學,跳出農門了還能回來,真是不容易。我問她來意。她說就是拜訪一下村里的困難戶。我記得韓志權在跟她搞競選,也就不愿跟她多言語,只跟她說:“我不困難,我家隔壁鄰居才是真正困難戶,那男的老婆跟人跑了,留下一個半大的孩子給他一個人帶。那孩子還不省心,囫囫圇圇初中快畢業了,那學習態度,高中指定是念不了了,看看村里能不能送他到哪去學一門手藝,哪怕學個木匠。”
孔祥英連連點頭,對我說:“你說的是韓立財家的韓小龍,我昨天就走訪過了。我也跟韓小龍本人詳細交流過了。正好鎮里要辦一個初中生職業培訓速成班,免費的,有廚師班,電腦班,汽修班,電子班。他自己有興趣去學汽車修理,畢了業就可以去學。”
我聽連連叫好,稱贊她做事還真細致。孔祥英還是追問我有什么困難。我說我手能動、肩能扛,還能出門去打工,沒困難。她也知道我兒子趙云強在趙莊小學做老師,農家門出了一個公家人,比一般農戶強。她問我身體怎么樣。我說挺好的,除了頭發開始白了,眼開始花了,目前,渾身上下沒啥其它感覺。她就囑咐我說,可以到鎮衛生院去體檢,鎮里給衛生院下達過任務,本鎮農民基本體檢半價。我問半價多少錢,她說就二百多。好好身體,干嘛要花二百多檢查,錢全扔進水里,果然這個念書的丫頭是真不知莊稼人的心思。
孔祥英最后問我:“我看你家墻上這么多獎狀,還是90年代的,上面寫著韓云峰的名字。韓云峰是你家大兒子吧?我聽說他離家出走了,好幾年都沒回來,有什么原因嗎?”
她的話真好似用獵槍打中了我,我猜她會用這話打擊韓志權,所以默不作聲不搭話。她說:“嬢嬢,韓云峰是咱村在籍登記的人口,現在正是干事業的時候,他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斷了信。”我還是不敢響聲。
孔祥英板著臉說:“村里的人都說,有老村長在臺,他就不可能回得來。什么叫壓迫?這就叫壓迫,一個干部怎么能這么壓迫群眾呢。你得相信組織。”
她這話說得太嚴肅了,我都嚇了一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