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

每次見新的村主任孔祥英，我都要問她，競選前跟我提到的要幫忙找韓云峰的話，還算不算數。

孔祥英都說她跟曹鎮長在努力。問了她幾次，都這么說，再之后我就不問她了。她是忙人，事情明顯比韓志權在任做得多：修完路后修自來水，通上自來水后，又扒掉了平頂房的舊村部，蓋起來了一棟三層小樓。大家都看著她風風火火地干，也沒人關心為啥這么干，錢又是從哪來的。韓志權下臺以后，還兼任著村里的綜治委員，但他也不愛管事了。鎮上就又給孔祥英配了一個大學生村官當副手，叫小李，李茸茸，是個80后的小姑娘，還是個本科的大學生。韓志權更窩火了，他本指著孔祥英要是調走了，自己還能續上，沒想鎮里是“分批次”培養，把接班人都派來了，一茬接一茬，不會再給他掌事的機會了。

我是不關心村里頭頭腦腦這些事。可一陣子韓志權從老會計那聽出風來，說村里開始負債了，欠了一百萬，攤到每個人頭上有上千塊。聽到這些風傳我頭皮就發麻，自從背上了債以后，最怕聽到“債”字。果然，錢不會被大風刮過來，不多久孔祥英就動員全村把每戶承包的農田整體租出去，集體租給搞特種藥材生產的公司建基地。這事情鬧得不小，很多老一輩聽了韓志權的話，圍到新的村部去，我也去看看熱鬧。

有人說：“咱莊的地，千萬年搬不走，不管當年在老財手里，還是歸了公社，還是又分產到戶，千百年來都是種糧食！不種糧食咱吃什么，喝什么，咱這才吃飽了肚皮幾天啊，難道農家人自己吃糧還要到市面上去買？”

孔祥英倒不怕他們倚老賣老，瞪著眼睛說：“各位長輩，咱們縣還是貧困縣，咱們鎮還是貧困鎮，咱們村還是貧困村。提產增收，靠種糧能只能解決溫飽，還摸不到小康的門邊。大家選我出來，難道不是為了集體脫貧致富的？咱韓莊只有這些地，幾個水塘。天平鎮周邊的幾個村，可以租地蓋工業園區發展。以前，咱看不上的九龍湖下洼地角灣這幾個村，可以靠湖吃湖，搞水產養殖發展。咱韓莊只有地，不能光看、等、靠和要下去了。互聯網時代都來臨了，請問有多少人家還在用著黑白電視機，能舉個手？”

包括我在內，村里很多人都把手舉了起來。

“年輕人，你也是咱村里的，難不成不知道農家苦？以前，咱為致富啥招沒想過。九零年，縣里大力倡導種蒜薹，咱就種，結果呢？市場價暴跌，辛苦種的蒜薹三分錢一斤都沒人要。你知道那一次翻船，打得多少戶背了十年的債。”

孔祥英斬釘截鐵，說：“我知道，當年我爹也是受害農戶之一，害得我差點輟學，我是半工半讀才把書讀完，從學校里畢業的。所以這一次，咱得吸取教訓，自己不擔風險。農田整租給公司，他們按畝付基本租金。盈虧他們自負，風險他們承擔，賺錢了，每年給咱分成。另外，大家愿意給他們公司干活，可以簽合同做工，另拿一份工資。不愿意干活的，可以收個租子進城進廠打工，自己另去掙錢，雙方得利。這個項目是我通過曹永芬鎮長，千方百計向縣里爭取下來的。”

“好！”我本來是跟著大伙到村部聽聽熱鬧的。聽她說有這樣的好事，忍不住第一個叫好。又種地又打工，我真有點顧不過來了，都覺得那一十三畝地成了一個枷鎖。我一叫好，很多中年人開始七嘴八舌議論，他們大多跟我有一樣的苦處，又想出去打工又要照顧農田，兩頭顧不上。我知道甚至有些組有些人家嫌田太薄，賺錢太少，開始拋了荒，寧可拿打工賺的錢繳兩上交。孔祥英這一出，很多人同意簽合同租地。

一旦人心不齊，事就鬧不起了。最后，全村一半的農戶愿意租地，一半的人不愿租地。包括我在內，都把地給租了出去。這一切似乎都在孔祥英的計劃之內。她就趁機建議，不租的將來直接賣糧食給租出去的，村里就沒吃糧的焦慮了。韓志權本想質問她村里欠債的事，可鬧哄哄的也沒人關心這事，他也就閉口不提了。

整包我們村農田的，是一家外市的藥材公司，以前都是零收散戶的種植。以前，我自己試著種過小菊花，曬干賣給他們。他們還是想做自己的藥材基地，就租了咱莊子的地，簽了一份五年期的短包合同。他們從村里一共雇了二十個人種這些藥材，每個月發八百的工資，只挑精壯，不要我這樣的老婦女，連韓立財那樣不夠精壯的男人都不要。孔祥英的小助理李茸茸，專門負責公司與莊上農戶對接。

夏日的一個傍晚，我從鎮上天余公司下班回來，見孔祥英騎著小電動車候在我家門口，翻著自己的小電話匣子看。見了我騎車過來，她就大聲喊：“嬢嬢，你家韓云峰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