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

2006年初，村主任孔祥英在村口大喇叭里整天反復說：“村民朋友們，從今年1月1日起，國家宣布全面取消農業稅，徹底結束千年種田納皇糧的歷史。不僅如此，國家還加大下發補貼，村民朋友們，致富奔小康的號角聲正在吹起，咱韓莊村要科學發展，揚鞭奮蹄……”

以前曹永芬跟我提及過免農業稅的事，我算算，自2004年起，兩上交的份子錢年年降低，每畝地就能拿到幾十塊錢的補貼。現在這一免再一補，一來二去，倒真能多了一兩千塊的收入。這本是好事，可村里還是鬧了起來。因為村里一半的地轉租給了藥材公司，公司上認為，這個減免的農業稅和補貼理應歸于公司，應該從地租里扣除。這事很多人不答應了，就鬧到孔祥英那里。這事鬧得是沸沸揚揚，雙方談判的那天，我也被一些租了地的人喊出來，一起到村部去開會。

藥材公司態度很硬，撂下的話是：如果不給扣免，公司會到縣法院起訴村集體，村里租地的人都是被告。藥材公司的代表說話更直，他掏出一疊紙，咄咄逼人：“這是你們的合同，里面附加條款說明，我司取得這些土地的使用權，風險自擔，這些土地周邊一切收益都歸我方所有。我們是公家的公司，我是咱公司的法務，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我司在九龍湖周圍幾個縣打官司還從來沒輸過！”

全場燕雀無聲，這話鋒遞到了孔祥英這里。這還沒到三十歲的小姑娘冷冷一笑，說：“貴司別拿官司來壓我們。我是村里人，我比你們懂腳下這塊土地。”她停了下來，揸開手掌指了指我，繼續發言：“這位嬢嬢，三組的，她家承包過魚塘，你問問她男人是怎么走的。”

我一愣，不敢聲響，我旁邊的人說：“志珍家男人，是大寒天看自家的魚塘掉水里淹死的！”

這一問一答，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孔祥英就順著話說：“這說明啥，說明咱農民，把自家的地看得比命還重要。一點點的收獲，是你們的利潤，但是咱的命！國家給咱分地，給咱免稅，就是想讓農民日子過好一點。你們拿著這合同說話，我問你，國家免稅屬于土地周邊收益嗎？你們整飭土地投了資，在鎮上建了烘干工廠又投資，難道不想盡快投產運轉？你們的藥材從農田里出來是一塊錢，你們推上市場能賺到十塊錢甚至二十塊錢，又何必盯著這農民蚊子腿上的肉不放？鬧僵了，村民們不好說，我的村委會反正不能保證你們的地能不能及時種出藥材來。”

那個法務代表就不吱聲了，他摸出了自己的手機，到會議室外面打了一通電話，不一會進來就完全變了個臉，皮笑肉不笑地說：“領導上說了，我們本來就是扶貧項目，絕不與農民爭利，該付的地租，一分不會少。”他雖這么說，可出了會議室還是嘴里不干不凈：“窮山惡水出刁民，鄉下人不講理！”

這人用自己的方言說話，旁人聽不懂，可是我卻聽懂了，只是覺得他惡心。

韓志權也在會場外抽著煙聽著熱鬧。他家的那幾畝地一直他老婆種著，沒有租給藥材公司，這件事本與他無關，可還是旁聽了我們的會談。他打照面見著我，就說：“這姓孔的丫頭子不錯，能擔事，會擔事！”

我真難得聽到他念人的好，就跟他說：“天不是一個人頂著，村子是大家的。”韓志權丟了煙屁股，撓了撓后腦勺，說：“一塊錢的藥材，到市場上能賣出十塊錢二十塊錢。明年我家的地，就自己種種看，她說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韓志權最終是認可孔祥英這個村官了，她卻沒能一直在韓莊干下去。

孔祥英本來就是上面派下來的，沒到那年年底，就被調回到了鎮政府工作去了，接了胡鐵生那個老戰友的班，做了鎮民政助理。她的小助手李茸茸接替她繼續干村委會主任，而韓志權則重新擔任了村支書。孔祥英離任前，還告訴我，曹永芬因為生了寶寶，調回到市農業局去工作了，這次返回，怕是很難再回到天平鎮來了，她囑咐我多保重。我心中很失落，想想這姑娘，我是從高中到大學見著她長大的，就像是自己的閨女一樣。自韓云峰離家出走后，我跟她之間的聯絡這么多。可是她說走就走了，也不用跟我知會一聲，好似也跟著韓云峰一起出走了那般，以后，我真一直就沒再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