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趙云強和胡蘭芳這兩口子總算是消停了不少，也終于有了個孩子，就是我的大孫女子天天。那一晃，也到了2008年了。

那一年初，我在韓天余公司打工的日子也結束了。因為公司人事部的曹經理和廚房間的吳工頭告訴我說，現在法規健全了，我已經到60歲了，公司決定不再聘用我工作了。自2003年到工廠里做工人以來，我也是滿打滿算做了5年的工人，想想當了55年的農民、5年的工人，身上的制服還真舍不得脫了。

離開公司之前，韓天余還特意讓曹經理把我請到他辦公室聊了聊。這跟我家韓云峰同年的小哥這幾年發展得很順水順風，企業做得更大了，他自己人也發福了，完完全全是個大老板的樣子了，據說賺到了幾千萬，剛換了一輛很大的新轎車，還當選了縣人大代表。這孩子人前風光，但是很多人沒見他背后吃苦，常常光著膀子帶著一群師傅在火頭上做實驗，生產的新工藝品，搞了多項發明，閑下來就是搗鼓各種機器，讓做玻璃工藝品這個純手工行效率更高一點。他該發財。

韓天余笑瞇瞇地給我準備了一個紅包，還有一個裝著些本廠產的玻璃工藝品的禮品小袋。一見我面，就送了上來，我也誠惶誠恐的接過來。曹經理就幫著照相。忙完了這些活計，他請我坐下來聊一回，劈頭就對我說：“志珍師傅，你在我這里干了五年了，要感謝您老的辛苦付出。現在，我們公司在搞現代企業制度建設。您是我們公司第一批員工，也是建章立制到齡退休的第一批職工。我代表公司董事會，代表我個人，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謝，也祝您退休后身體健康，闔家幸福。您六十大壽快到了，預祝生日快樂！”

我撓了撓頭，不知道怎么回復他這通電視新聞樣的話，我就握著紅包拱手說：“謝謝韓老板。可我是1949年生的，還差一年，才到60歲呢！”

韓天余笑了笑，說：“咱們韓莊人落地算一歲，您是到齡了！”

好吧，他是老板，嘴大，說我到年齡了我就到年齡了吧。我也清楚，其實是他的一個表姨急著要頂我的崗。在天余公司打了五年的工，讓我賺了幾萬塊錢，把欠下的債務還清了，他還是我的大貴人。

韓天余繼續問：“聽說您一直在打聽云峰的下落，怎么樣有信嗎？我也是逢見外出的人就打聽，聽說他在長沙和武漢干過。也有人說，見他去了直轄市重慶或者四川成都了。”

“重慶和成都那事我打聽過了，是有老家打工人在火車臥鋪上見過他一面，像他，又沒去問問，沒影的事。”我搖了搖頭，說：“咱公司里去過外面的，都是在工廠里打工的。韓云峰一直是經商的，他們打不成交道，自然也就沒音信。”

韓天余點點頭說：“這小子，在外面打拼了這么久，壓根就不想回來了。韓志權也一把年紀了，下過臺，早失勢了，現在已經是我們年輕人的天下，還怕他個球。”

這句話才像他的精氣神，我謝謝他好意，嘆一句各人有各人的打算、各人有各人的命。這時候，韓天余手機上一個電話打進來了，我也知趣地走人了。我到伙房里跟吳工頭還有其他老伙計打了招呼，他們留我吃了午飯再走。我這人眼淚淺，怕流下來止不住，告了辭就離開了。離開了干了五年的工廠伙房，我心里空空蕩蕩的，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把天余公司的工服也給帶走了。到了大門口，見穿著保安服的韓天柱直挺挺給我敬了個禮，我就跟他說：“喜憨子，以后見了天余老板才要敬禮，其他人別管了。”這話我跟他說過多少遍了，他聽了就是春風過驢耳。

我騎著自行車回韓莊，走半路想起來看看韓天余給的紅包，打開數了數，十張紅票子，足有一千塊錢。原來以為三五百塊錢，我是高興壞了，也不高興回家做飯了，一個人找了家面館吃了牛肉面，續了一次免費面。吃到肚子脹了，付了十塊錢。想著清明到了，順道拐到鎮里的公墓福祿園去，看了看我爹，也看了看趙新田。給他們擦了墓碑，清掃了墓座，各磕了兩個頭。

我就突然很想念我那個不幸淹死的弟弟。他大名叫韓志高，小名狗羔兒，要是活著，也該是兒孫滿堂了吧。多少年了，我都忘了他，那天不知怎地，突然想到他音容笑貌，特別地想念。他那瘦小的身材，跟韓云峰小時候一模一樣。1966年，他淹死了，我爹說他是討債來的，連個墳都不給他造，直接就隨意找偏遠的湖灘埋了去。

那湖灘地里埋過我娘和小產掉出來的三兒，我爹是他們娘兒仨去作伴了。那湖灘地連綿的墳頭，早幾年還能瞧見，給他們上上墳、添添土。大水一過，小小的墳頭都化成了平地，消失在茫茫一片花白里頭，就仿佛他們從來沒來過這世上，也從沒受過這世上無端多的苦一般，連個念想也不給我們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