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五
2013年的數(shù)九寒冬,我接到了韓云鵬的電話,他說話,跟他爹韓志權(quán)一個語氣,也是沒頭沒腦的:“志珍大媽,我爸在縣醫(yī)院里。”
我最煩他們家這么說話,韓志權(quán)經(jīng)常來縣城看望病人,這事也要當事么?不過,聽他的語氣相當?shù)氐统粒揖筒轮f:“嗯,大鵬,是不是哪家又出什么事,韓莊有老人在縣醫(yī)院里不行了?”
“嗯哪,是我爸自己。我爸不讓傳出去,不過,他就想見見你。”韓云鵬說。他嗓子壓得很低。
“你這話什么意思?”我本能地一驚,“他出什么事了。”
“急性的再障,就是白血病,醫(yī)生說時間不長了。”韓云鵬的話里已經(jīng)帶起了哭腔。
我又急急忙忙往醫(yī)院趕去,到血液科病房見韓志權(quán)。雖然說住著院,但他看起來面色紅潤,身體中氣還足,不像是生病的樣子。然而,他一家子人那傷心的樣子,又令人沒法懷疑。
韓云鵬跟我說:“我爸這陣子總是低燒,身上沒勁。他也沒當事,以為是冬天傷風著涼,還是正常忙活。有一天在花房里忙著,突然就暈了過去,送到醫(yī)院全面一查,醫(yī)生說是再障。我問什么在帳不在帳的,醫(yī)生就說‘白血病’。”
我是想韓志權(quán)這樣小心謹慎、注重保健養(yǎng)身的人,怎么也沒法跟“白血病”三個字聯(lián)系起來。人有旦夕禍福,吃五谷生六災,也是常有事,是病就會有人得。我想,也可能跟他太過于勞累引出的病根。韓志權(quán)已經(jīng)辭掉了村里一切職務,家里的整個養(yǎng)殖生意全交給大兒子韓云鵬帶著合伙人經(jīng)營。自己整天到地里種地。也不是種地,是種花。
他是聽了孔祥英的話,知道種藥材的利潤高,準備跟著藥材公司種。最開始種的是一些藥菊。但很快藥材公司的那個法務代表就找上門來了,他跟韓志權(quán)說村里簽合同時簽了排它性條款,村里的其它地不允許種植藥材,要種必須轉(zhuǎn)租給公司種植,否則,將面臨起訴和罰款。他們還真嚇著了韓志權(quán)。不過,他是老江湖,機靈地跟公司的人說他是種花卉,不僅僅種菊花,種金銀花,還要種玫瑰,種芍藥,種牡丹,種郁金香和薰衣草。藥材公司的法務沒話,就讓人盯著他,一旦種下與公司同類的藥材,就拔了作證據(jù)起訴。但是,韓志權(quán)真的一心一意種起了花卉,不僅在自己田里搭起大棚種,還在韓小龍家拋荒丟下的田里種,真下了血本。
種慣了糧食的人轉(zhuǎn)行去種花,我知道,這事肯定沒那么簡單。
從小學識字,我就知道“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我爹種地跟做木匠一樣,半天忙半天閑,不慌不忙的。可是,等跟著我爹開始學種地,我就知道,種地要浸種,要催芽育秧,要移種,要耙地,要蓋地膜,要拔秧,要插秧,要分葉拔節(jié),要抽穗灌漿,要除草,要放水,要打藥,要撒尿素,要挖排水溝。還要“雙搶”,還有扎稻草,拖稻草,曬草,垛草,整年都是手忙腳亂。我試種過藥菊,種得并不好,不懂怎么種花,不知道一把年紀的韓志權(quán)要吃怎樣的苦,才能搞得好大規(guī)模花卉種植。
血液科病房的醫(yī)生不讓人久探視,韓志權(quán)見我來,竟然先擺手說:“志珍啊,這回終于是輪著我了。我這心里也踏實了。我不要任何人來看望我,我受不了那可憐人的眼神。你也別出什么錢了,我不想治,也不差錢。”
人都躺病床上了,這老家伙嘴巴還是這么硬。我還是好聲氣安慰他:“是,我知道你害得是小毛病,醫(yī)生說住幾天,燒退了就能出院了。”
“真是小毛病,用得著你來看我?我請你來,就怕下次再見面就在十里半了。”
這個“十里半”,全縣人都知道,是縣里的殯儀館,在距離縣城十里半的地方。全縣人忌諱“殯儀館”、“火葬場”之類說法,都說“十里半”。我讓他別胡說。
韓志權(quán)搖了搖頭笑笑,說,“志珍啊,為了莊上人,我這幾年可沒少跑縣醫(yī)院,對這地方可熟了。我知道自己害了什么病。我是一顆紅心不改,但沒防住這血白了。我這事你也別對任何人說。我讓大鵬請你來,就是想跟你聊幾句,咱們是一起長的,小玩到大的,一輩子互相能做個見證。我就是幾句掏心窩的話跟你撂撂,我走了之后,你幫我看看。”
他這幾句話,讓我心一懸,想他能跟我撂什么話?無非是韓云偉的死和韓云峰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