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二
有一天早上,我聽見呼隆隆的聲音,是舉著大笆斗的鏟車又出動了。我一骨碌從床上翻起來,抄起院子里的鐵锨就出門。結果,是幾個工人在開鏟車,鏟著鄰居韓立財的家的房子。我喝問他們:“你們這幫家伙,干什么的,這么隨便拆人家房子!人家主人同意了嗎?”
為首的一個工人摘下安全帽,沖著我皮笑肉不笑地說:“大媽,人家不同意,咱哪敢動手啊,要吃官司的。人家主人就在那邊呢?”他那帽子指了指不遠地方那個大槐樹。
我想,肯定不是韓立財復活了,八成是韓小龍回來了。但我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身影,抱著手臂蹲著在看工人們拆房子。我立刻想到了:“是徐忍冬回來了!”
我順手把鐵锨立在了一堆爛泥上,慢慢走向徐忍冬面前。
這么多年過去了,徐忍冬也胖了,老了,穿著一件醬紅色的羽絨服,更顯得老氣,但眉清目秀的大樣子沒變。徐忍冬見我來,站了起來,雙手局促想伸出來,又縮著。我抬頭看了看大槐樹,接著才伸手跟我一握。我握了握她冰涼的手,覺得握手太像老爺們了,又抱了抱她。我說:“總算回來了啊,忍冬!”
徐忍冬說:“韓大媽,感謝您了!”
我問:“感謝啥?”我看她額頭,已經有好幾根白頭發了,歲月不饒人。
徐忍冬說:“感謝您一直照顧著小龍。”
我就問:“那么,你肯定跟韓小龍聯系上了啊?”
徐忍冬點點頭,啥也不肯多說。我問她現在干什么,是不是在市里跟人做鹵肉生意?她搖了搖頭,說:“那個男的?早分了。現在我自己在南方開出租,跑滴滴,長途短途都拉。一個人過。”她指了指遠處,我才看到那停著一輛紅色的小汽車。
我真替徐忍冬高興,稱贊她說一個女人能買一輛車,真了不起。徐忍冬說:“二手的,不值錢,但能賺錢。村里說能換著新房,我就從外面回來了,集資五萬塊,一棟新房子,挺劃算的,小龍要是結婚,也有個地方。”
“嗯,韓立財也走兩三年了,韓志權也出大事了。”我長嘆一聲,并看著她啥反應。
她沒有任何表情,不動色地說:“嗯,韓志富媳婦都告訴我了。這么多年,我一直跟她聯系著,村里的大事小事也都知道一點。”
這我真沒想到。不過,也不意外。當年,村子里就村口開小賣部的韓志富家里有一部公用電話。村里人都知道他家號碼,無論在哪,打一個電話回村定然是小賣部,志富媳婦都能接到。我只是奇怪韓志富媳婦丁道秀的嘴這么嚴,韓立財四處八達地找徐忍冬,她沒從透過半點口風。
我說:“這么急拆房子,那么你找過莊書記了?”
徐忍冬點點頭說:“昨天就找過了,他見到我很高興,很快辦好了手續。他還把聯排最前面、最好的一棟許給我家了。這房子,我老早就想拆了,總算時候了!”
我哼了一聲,心想她可能未必真心看上村里的新房子,但是一心就想拆了韓立財家的老屋。我告訴她說:“可不,韓立財和老牛就葬在那塊鹽堿地里!”
徐忍冬搖搖頭說:“墳都平了,改做宅基地了。韓志權在村里,莊書記還給他面子,準立墳。他到縣里去,立刻就推平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一死百了。所有的事,都過去了。”
韓立財家老屋很快就拆平了,拆房果然比建房快多了。
以前,我老想著和她見一面,想著見面后談很多事。真見了面,我發現自己和徐忍冬就沒話可說了,腦子里總想著她的話“老早就想拆了這房子”。是的,她畢竟不是韓莊的人,對這里一磚一瓦沒啥情感,反而充滿了憎惡。她眼里那不是老宅,而是她的牢房。可這是我的祖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