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四
“曹老板是誰?”
“哦,就是開發九龍湖旅游度假村的,那個平泰公司的老板。”韓志權說話還是虛,一揮手說,“她說了,咱種的花,有多少她要多少,正好急著往度假區里栽。我本來還準備找路子賣,在城里開花店,在網上開網店,沒想到一個訂單就被包圓了。還不夠,我要動員其他人加緊補種。這條路,算是走對了。”
扯了這么久,我才小心翼翼地問他一句:“病,好了?”
韓志權把大衣領子向上提了提,點頭說:“嗯,閻王爺不肯收,馬克思暫不見,都差我回來帶領大家種花。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啊!”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好,活著就好,活著真好。”
韓志權搖了搖頭,說:“嗯,就靠惦記著這些花,活了過來。天天做夢,夢到它們喊我回家。醫院,城里,我是一刻也呆不住了。”
我跟他提到村里拆建的事。韓志權說:“我沒啥意見。我爹的老房子我早拆了,那新樓也有十來年了,沒啥可留戀的。昨天,也找莊書記簽了字,等下半年就搬家吧。村里分的宅子還沒有我家面積大。人哪,住再大也就是睡一張床,錢再多也就是吃一口飯,送到十里半回來的話,比不得一張凳子大。”
我聽了不高興,想指著他出面跟莊文舟鬧也沒戲了。
韓志權繼續勸說我:“老大姐,這幾十年,你看不出來嗎?我看得出來了,世道一直在變,唯一沒變的事情就是不停變。你記得二十多年前,全縣修水利,每家每戶出人抱大鍬,手挖肩挑小車推,要大干一個月。現在呢,這事都不用動員了,包給水利工程隊,又是挖掘機又是推土機,自卸卡車排著隊拉泥,抽著煙喝著茶活就干完了。一天二百塊錢,十來天整一條渠。時代變了,不由你我。小莊書記他有能耐,并不是每個村都是示范點。每個鎮暫時只準有一個。雙木村孫家兄弟還在爭著要做示范,想把村里的地集中起來,變成大型肉牛養殖場。”
韓志權的話說得有點多了,明顯就接不上氣。他大病初愈,也不能多耗著。我就叮囑韓天柱把他送回去,自己生著悶氣回家生火做飯了。我想,我就這么挺著吧,守著爹的屋子,他們要抓我就抓,要拆就拼命。
我后來才知道,韓志權這病還真就治好了。得虧有錢使,幾十萬沒白花,請了外地大醫院的醫生來治,還出去跑了幾趟。換成別人,這命是鐵定保不住。
沒幾天,剛換上夏衣,村里又有送戲下鄉的劇團來。我閑著無事,從孤零零的屋子出來,到村部廣場去看。這劇團是跟著家電下鄉、汽車下鄉的一大伙人來。戲臺子搭在小汽車旁邊,冰箱、平板電視、電腦、微波爐和空調在旁邊堆成了一座小山。
整個戲場子來看戲的,都是附近幾個村的人。基本都是一大伙的白頭發了,沖著不要戲票錢的戲來,也不知道那嶄新的汽車和家電打算賣給誰。
那劇團演的是本地的鄉戲,先是一出革命戲,講阿慶嫂掩護新四軍傷員的事,那些年看得太熟了,不新鮮。接著就換一出新鮮的現代劇,講九龍湖返鄉的女村官帶著大家搞蓮藕種植,在網上做買賣、談戀愛的故事。大家都說戲演得假,四十多歲的女演員演小姑娘,扭扭捏捏得不像那回事,不愛看。最后,老人們都要換一出傳統戲看,就換成《四郎探母》選段。
《四郎探母》,我爹在世時,愛湊著收音機聽。那時候,我滿耳都是咿咿呀呀呱噪,我想,我爹怕也是在想著他娘,就是從未見過面、也不知甚容的我奶奶。情形一變,我已經像我爹那么老了,越聽越愛聽,越聽越不敢聽。
楊四郎楊延輝在金沙灘一戰被遼人俘虜,與鐵鏡公主成婚。遼宋再戰,佘老太君壓陣。他是盜了令箭,冒死見母親。那“楊延輝”手抖著,跪著唱:
“上前來攔住了我的親媽媽,我是你的親生子你看著我長大,知子者也只有親爹親媽!”
鑼鼓一響,唱詞一出,我的眼淚就關不住。有好事的老太太遞了一張面巾紙,湊到我耳邊說:“志珍,你是想韓云峰了不是,別看了,回家去吧?”
我扭頭一看,是韓志富媳婦丁道秀。她知道我心思,我接過面巾紙,把眼淚抹干凈了,拎起小板凳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