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著這春暖花開的時候,即便這會兒已是晌午,建康城的街道上,也不乏些出來消遣的百姓。
桃戈離開元春館,徑直往西走,直奔妙音坊去。路上卻忽然望見前頭不遠圍著一群人,想她素來喜歡熱鬧,如今見了那樣的場景,她自然要湊過去瞧上一眼。
卻見眾人圍的是一個蓬頭垢面的女道士,那女道士每見著一個姑娘,便上前拉拉扯扯,又神乎其神道:“姑娘,你是天煞孤星,騎龍抱鳳啊!”
“天煞孤星,騎龍抱鳳”,這女道士所言,卻叫桃戈怔忡,四年前她可不就是因為這個女道士此言,方才被家中老小認定是災星,掃地出門么!
“支妙音……”她小聲嘀咕,那女道士聽喚朝她看來,一見她陡然渾身顫顫,驚怕不已,她驚的是桃戈眉心一顆紅痣,就是四年前在蘭陵見過的那丫頭,那丫頭生來便是個災星,克父克母,況且她騎龍抱鳳,必是天子克星,日后定會使天下大亂!
“是你!就是你!你是災星!你是災星!”
說著,那女道士又望著圍觀的百姓,幾近哀求道:“快來人,把她殺了,她是災星!她是災星!她是災星啊!”
“你胡說什么!什么災星!四年前你便是這樣說的,害我到如今這般田地!”桃戈滿面怨色。
她永遠記得,當年這個女道士,也是這樣指著她,說了同樣的一番話,主母信了,當日便將她趕出家門。
那女道士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妖言惑眾,自是引來了官府的人,官兵方才到此,便將那女道士押著,而后個個皆朝桃戈走近,這陣勢似乎是要將桃戈也押走。
“你是何人!”為首的官兵斥道:“為何她說你是災星!”
“我……”桃戈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卻忽有一人自她身后拉起她的手,還未等她回過神,那人便急急忙忙將她拉離人群間。
桃戈心中自是疑惑,她只望著那人的身影,待遠遠離了人群,那人方才轉過身來,桃戈仍怔怔,這人頭戴方巾,著靛青色長衫,一身士人打扮,想來也是個讀書人,瞧著十七八歲的年紀,模樣倒也俊朗。
這人轉過身來,望著桃戈喚道:“姑娘。”
桃戈未作回應,單是垂首望著他們二人緊執的雙手,而后掙脫開,這人見勢,方才想起來,連忙收回手,稍稍弓著身子,作揖賠禮道:“失禮失禮,方才一時情急,便沒有顧忌太多,還望姑娘莫要怪罪在下。”
聽聞此言,桃戈并未急著回應,單是揉揉手,這人見她如此,卻以為她心中不快,于是又道:“姑娘,你若怪罪在下,那便罰在下,是在下失禮在先,你打也好,罵也罷,在下絕不還手!也絕不還口!”
桃戈笑了笑,回道:“你幫我解圍,我豈會怨你,謝你還來不及。”
這人反應過來,笑得呆頭呆腦,倒是可愛得很,他忽的作揖,道:“在下陶淵明,潯陽柴桑人士,不知姑娘芳名?”
“陶淵明……”桃戈說起這名字,竟有幾分熟悉,似乎四年前在家中曾聽聞主母提及過此人,只是主母口中的那個陶淵明,與她可是定了娃娃親的!“你叫陶淵明,又是潯陽人……那你可是大司馬陶侃的曾孫?”
陶淵明愣道:“姑娘,你怎會知道?”
桃戈一怔,果真是他!
陶淵明甚是不解,桃戈思忖片刻,道:“家父在世時,與大司馬陶侃頗有交情,曾聽聞陶司馬有一曾孫名喚陶淵明,你說你是潯陽人,我猜想便是你了。”
“姑娘聰慧,原來你父親與我曾祖父還有這般交情。”
桃戈急著躲避他,便道:“公子方才救命之恩,小女子無以為報,唯有來世做牛做馬,以報公子恩情,只是今日小女子手頭還有些急事,逗留不得,且先告辭了。”
說罷桃戈轉身快步走開,陶淵明欲要留住她,忙跟上去,笑問道:“姑娘,還未請教你芳名。”
桃戈一心躲避陶淵明,自然不愿理會,卻是脫口便道:“我叫桃戈。”
陶淵明緊跟著笑道:“桃戈,好名字,姑娘,你家住何處?”
桃戈一愣,他莫不是看穿了她的身份!
“你問這個作甚?”
陶淵明道:“在下方才碰了你的手,怕是污了你的清白,在下得對你負責啊,知曉你家住何處,方才好上門提親。”
“提親?!”桃戈怔住,卻總歸暗自慶幸這陶淵明沒有看穿她的身份,她停住,轉身望著他,道:“這就不必了吧,我還是個孩子……”
“那怎么行,”陶淵明接話:“在下豈是輕薄之人!”
他若不這樣說倒還好,這樣說了,桃戈便真的將他當作輕薄狂妄之人了!
桃戈猜想他定然是故意的,又暗罵這世上怎會有這等陰詭好色之人,頭一回見面便如此算計著要了她,竟還是個唱紅臉的!既然如此,何不捉弄他一番,她于是道:“我家住瑯琊王府,你若尋我,去王府便是了。”
“王府,”陶淵明聽聞桃戈家住瑯琊王府,卻無驚詫之色,單是點頭,而后道:“姑娘,在下知道了,三日之內,在下定去王府提親。”
陶淵明說罷,方才轉身離開,桃戈這會兒還驚魂未定,望著他急匆匆遠去的身影,竟是一臉的嫌棄,這陶淵明呆頭呆腦,陰詭好色,必定并非善類,她還是頭一回慶幸被掃地出門。
桃戈與妙音坊的主人桓子野交情極好,她此回去往妙音坊,便是為了與他知會一聲,豈知妙音坊大門緊閉,她便去對面的茶樓打探此事,茶樓掌柜的道:“桓公子前些日子去吳郡了,怕是得過些日子才會回來,你有什么事,回頭我告訴他。”
桃戈微愣,上一回與桓伊見面時,他曾說要去吳郡顧家向九小姐顧嬰提親,此去吳郡,莫不就是去提親了……
“桃戈姑娘,桃戈姑娘?”掌柜的見桃戈微怔,便喚了一聲,桃戈回神,掌柜的道:“你有什么事不妨同我說,等他回來,我再轉告他,讓他去元春館找你。”
“那你告訴他,有人替我贖身了,我今日便離開元春館,你要他日后別再去元春館找我了,免得白跑一趟。”
掌柜的一愣,道:“離開元春館你去哪兒啊,你可得告訴我,桓公子回來也好去找你。”
桃戈淡淡一笑,道:“你轉告他便是了,等他回來,自會料到我去了何處。”
桓伊曾在終南山跟隨麻衣子修行數年,自也會些旁門左道,若想知道桃戈去了哪兒,在做什么,掐指一算絲毫不費氣力。
掌柜的點頭答應了,桃戈說罷,終于還是朝瑯琊王府方向走去,等到了王府外頭,天已黑了,王府的大門也緊閉,她便轉身走至臺階前坐下,靜靜等著明日早晨。
如今雖已入春,可夜里頭多少還是有些冷的。
她徹夜坐在王府外頭的石階上,這一身衣衫單薄,自是經不住瑟瑟發抖,可困意襲來,便也漸漸入睡,只是蜷縮成一團,倒是惹人憐惜。
天蒙蒙亮,她微微偏著身子,倚在石階頂頭石獅子旁正熟睡,忽然嗅到一股子淡淡的沉香,她雖閉目,卻不禁皺了皺眉,迷迷糊糊的睜眼,忽見一抹月白與蔚藍相間,當是一人站在她跟前,她仰頭,見這一張眉清目秀,美如冠玉的臉,方知原來是司馬道子。
司馬道子垂眸望著她,一雙劍眉微蹙,眸中暗含深意,只是面無表情,顯得清冷,桃戈亦是凝著他,眼溜秋波,眸含秋水,雖嬌俏極,卻又略帶愁云。
她這般望著司馬道子,總歸是會叫他心生憐惜的,司馬道子收回目光,偏首望向茹千秋,道:“帶她去南苑歇息。”
司馬道子說罷,便越過桃戈徑直往府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