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抒寫過去的詩人,留下的是風景,帶來的是遺憾。
那一天,執劍的少年挾持著賣糖葫蘆的老頭離開了街市。不知是哪位熱絡心腸的路人悄悄支會了官府。
一隊人馬并列兩排,有一人是個賊眉鼠眼的精明模樣,面黃肌瘦,稀稀拉拉的山羊胡。
此人一手負背,走在道路中間,蹲在地上,右手食指大拇指拈起方才無晝所立足的地方的泥土。瞇起雙眼,仔細揉搓,作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周圍看熱鬧的行人越來越多,吵嚷著討要個說法,正義凜然的要行俠仗義,打破頭顱也要為買糖葫蘆的小老翁討要個說法。
也有人看著山羊胡雙眼放光,滿是仰慕。期待著這名被譽為斷案大師的傳奇人物一語中的。
山羊胡姓黑,名旦。原是與知縣大人牽馬的馬夫,忽有一日,縣里知名的商賈被人殺害,兇手逃之夭夭,恰巧黑旦家祖墳冒起三丈青煙,飛出兩只漆黑鴿子落在了這小子的肩膀上,那時的黑旦仿佛請神上身一般,一伸手,一張嘴,犯罪過程娓娓道來,說的兇犯瞠目結舌,痛哭流涕,當場伏法。
打哪之后,黑旦的仕途蒸蒸日上,自比上古大賢,自號黑子。
今日展現出來的這一手揉捻沙土便是他常用的探案手法,美其名曰萬里追蹤。
那人拍拍手上的灰土,招手呼來距離最近的衙役。此人腰佩寶刀,身材魁梧,兩只眼睛圓睜,鴿子蛋一般大小,威武上了頭。
魁梧衙役側彎著半拉身子,黑旦踮起腳尖附在衙役耳邊,耳語三兩句。
衙役聽罷!立正身型,白了黑旦一眼,松散的回了一禮,慢慢悠悠的說道:“得,令。”
若非是縣令親自下令,作為地頭蛇的魁梧衙役怎么會聽從黑旦的話,常年替縣令做黑手的惡吏恨不得一刀剜了黑旦那顆無點墨的狗頭。
衙役領著眾人急匆匆離去,只留下黑旦和一個瘦弱的老卒。
黑旦擺擺手,示意眾人安靜。
“父老鄉親們,自打咱縣令當執以來,本縣可謂是風調雨順,家家戶戶更是安居樂業,方才的李英捕頭在縣令的教化下更是改邪歸正,一心一意的為國為民,實在是百姓之福啊!在加上本神探的火眼金睛,相信沒有一個人能逃脫法網,想當年法圣變法于危難之際,救國于水火,本神探雖不修法家之學,但是定當竭盡所能,用一技之長來保境安民為民請命,諸位稍安勿躁,老人的失蹤定會給大家一個交代,定會將兇徒繩之于法。”
一番言論稱得上是感人肺腑,黑旦的眼中淚花閃閃,活生生的一個一方青天的模樣。
殊不知離開市井的李捕頭此時正與一眾衙役橫七豎八的躺在一處隱秘私窯吃花酒,左擁右抱甚是快活。
“李大哥,你說那牽馬的黑小子會不會一直這樣騎在咱頭上呼來喝去啊?這些時日看著他就來氣兒。”
聽人提起黑旦,李英迷糊著的雙眼驟然圓睜,同鴿子蛋一般大小的眼睛中露出兇光,轉而瞇成一條線,左右抖擻,嚇得兩旁嬌滴滴的小娘子頓時花容失色。
“在這梅縣,除了我那個當縣令的叔父,還沒有一個人敢直呼老子大名。他黑狗子是頭一個,也是最后一個。說白了,他不過是老子叔父的一只狗。敢對老子大呼小叫,等兩朝開始干仗,四下兵荒馬亂的時候,老子第一個就宰了他。背了一口黑鍋還整天得瑟,有他小子難受的一天。哼。”
李英氣呼呼的端起一碗酒,一飲而下,重重的把碗砸在桌子上,瞪著眼睛,鼻息沉重。提著兩個女子走向了樓上的客房。不一會兒便傳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
一個好事的衙役端著酒碗把大家湊到了一塊,掃視一圈,仔細打量著每一副面孔:“你們聽說了嗎?下鄉那個做皮貨生意的富商賈源,前些日子不知何處得來一副三百年前的名家畫作。上面繪制的仕女兒活靈活現,生動美麗到了境界。”
正在喝酒的衙役二子放下酒碗,搖擺著頭,壓低了聲音:“縣里都傳遍了,那賈源前些日子不是死了,尸體還是我去收的呢,一家老小沒一個活口,滿屋子里都是血跡斑斑,那叫一個慘啊!”
“所以說啊!財不露白。”好事的衙役幸災樂禍。
二子趕緊示意噤聲,抬頭看看李英方才進去的房間,確定房門緊閉之后,方才示意眾人團成一團,仔細的盯著每個人,心里快速的盤算之后才低聲說來:“我覺的這件事和縣令脫不了干系。”說罷,便從懷中掏出一方上好的織錦。“這是我從賈源手里摳出來的,這樣式的衣服也只有咱們縣令有。”
眾人仿佛聽到了驚天的秘聞,一時間,本該喧鬧的酒桌上沒了聲音,一粒花生米落在桌子上仿佛都可以聽到桌子空腔的回響。
李英的房門開了,正在整理衣服的李英緩緩走出來。一步一步走下樓來,楠木樓梯的吱呀聲都讓眾衙役冷汗直流。
“吃著喝著,今兒老子高興,請客。”
眾衙役趕忙跪在地上求饒。
上一次李英請客的時候,死了二九一十八條錚錚的漢子。僅是因為知道李英對臨街做包子的小寡婦用強,逼得小寡婦咬舌自盡一事。
李英嘴角上揚,眼神之中略帶笑意,揮揮手示意老鴇逐客關門。
眾人拔出了腰間的匕首,多嘴的那位叫二子的衙役死前還張著嘴,眼睛瞪得圓溜溜的。
次日,縣里的多名衙役被“上級”提拔,去了“上頭”當差。
李英還是那個李英。
無晝和老翁相談甚歡。大到天下局勢,小到村鄰交互。興起時,縱然兩人以水代酒,也是搖頭晃腦,醉酒姿態。
老翁笑問無晝:“小兄弟有看上的姑娘嗎?”
“老伯,這話從何說起?”突然的話鋒回轉,令無晝有些不知所措。
“成家立業,成家立業。不成家怎么立業。”老翁輕撫胡須,手指在空中虛畫。
“小子倒覺得,男歡女愛的事情都在與緣分二字。無緣,此生便不會相見。無分,此生相見卻不相識。兩個人過日子,相知相識才重要。”無晝眼前浮現出彩兒的倩影,心中生出甜蜜,笑容不經意間浮想在臉上。
老人家洞若觀火,無晝春意黯然。
“總算是真心的笑了一會。”老翁撫摸著胡子,笑容欣慰。
“老先生是個好人。”無晝抱拳作揖。
“山野老農,沒有學問,大字不識幾個,撐死了就是活的時間長久,事情活做的多了,哪里當的上先生二字。”老翁快慰一笑,笑容和煦,讓人如沐春風。突然一皺眉頭,又如金秋時節,落葉隨風,憂郁的吃緊。“可惜呦!再過兩個月又要打仗了,姜樓兩朝要開戰,我們這些老家伙上不了戰場也得去軍伍做個伙夫,指不定那天就去給閻王老爺做糖葫蘆嘍!沒得辦法呀!”
老翁看著無晝緊緊握著劍,眉頭皺的更緊:“少俠方才說,提劍只為三件事,一是為了幼時夢想,二是為了兄弟之情,三是為了諸葛先生。這些都是重情重義,不愧于心的壯舉。又說你一路走來懲惡揚善更是豪氣干云。這些舉動多是于私,所以老朽稱你為少俠。”
“那請問老伯,何為大俠?”
“大俠!”老翁眼睛一亮。拔出無晝手中的翎鳶劍。“拔劍為天下而不為權位,為蒼生而不為聲名,為正道而不為私欲。修心習德為綱領,修身習武為筆鋒。老朽認為這樣的豪杰可稱作大俠。”
“小子不明白?還請老先生明示。”
“明示不明事,明白,不明白。道理說給你聽不是為了讓你明白,是為了讓你走路。”
“前輩點播之情,無晝沒齒難忘。敢問前輩高姓大名?”
“老江湖了!往事不愿提起。老夫許久沒有與人說的暢懷,今日高興,傳你一套劍法,也算是后繼有人。”
“晚輩已有師承。擾了前輩興致,多有得罪。”
“老朽知道,可如果是同門的話便是名正言順了。”老翁蘸水在桌上寫下“唯我縱橫”。
提起翎鳶劍,武得飛花落葉,武得劍氣浩然。一招一式俱是靈氣十足,時而縱如一線分昊天,時而橫如千鈞斬青山。柔時溪水纏綿,迢迢綿延千里;急時奔騰迅雷,匆匆白駒過隙。動靜結合恰到好處。起式縱橫,收式唯我。劍法之中透露出的孤寂是常人無法感同身受的,若是沒有天地茫茫,只我一人的感受怎么能體會到那種寒冷到骨子里的落寞,與日月爭雄的孤高。
人和酒真的很像,越老越有味道。
“這劍法老朽已經耍完了,它和‘道理’是一樣的,此時記住招式,總有一天會理解。還是那句話明示不明事,明白,不明白。”
“劍法名為——竹蘭。分的四部分,起式縱橫天下,緊接著虛與委蛇,再是雷厲風行,最后舉世無雙。我們這些老江湖都是一刀一劍血肉尸體堆起來的名聲,內力修為只是輔助。你且牢記,招式與內力相輔相成,莫要貪圖內力修為從而忽略招式靈活。自從百豪榜被兩朝插了手之后,江湖就有些名不副實嘍!也就那個吊葫蘆的老家伙舍不得劍仙的名頭啦!小子好自為之,老朽后繼有人,去了。”老翁說完,盤膝而坐,閉上了眼睛,神游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