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墻建得厚實點(diǎn)總是沒有壞處的。
高門大院里聲音隱隱約約從廳堂里傳出,一俟那無形的聲音挨著高高的墻垛了,也不用怕墻外的閑人聽了去。
此時在廳中袁守誠滿面恭敬地微微曲著身子給旁邊座位上的那人斟了一盞茶,茶是上好的君山銀針,嫩黃的茶芽兒在雪白的瓷杯里徐徐下沉,而后又緩緩浮起,香氣清高,聞起來就連袁守誠這種不懂品茶的表面附庸風(fēng)雅,內(nèi)里胸?zé)o點(diǎn)墨的粗鄙商人也覺著這錢花得確實不虧!
“先生您先喝一杯,天也熱得厲害,解解暑氣。”袁守誠笑道,客氣地把茶盞推到那人面前。
黃耆低眉,卻是沒有喝而是搖頭嘆道:“你不消多說了,今天我把令公子送回來就意味著我與他師徒緣分盡了,修行這件事不可強(qiáng)求的。”
說完,也不見這位坐在木椅上的身著清素道袍的中年道士如何動作,那剛剛被推到他面前的茶杯輕飄飄地就橫行移動幾寸,硬是又追上了袁守誠縮回去的手。
“先生。”袁守誠重重嘆了口氣,眼含期翼地道:“我兒真的就沒有一丁點(diǎn)的修行天賦么?”
自打降生就生著一對兒細(xì)長眉毛的黃耆看著袁守誠的模樣心中也是有著一絲絲的不忍,不過他只是略微猶豫便委婉道:“修行終究講究個緣字,袁來這孩子……走其他的路或許會更適合一些。”
嘴上是這么說的,可是黃耆心里頭著實不認(rèn)為自己的那個有名無實的弟子能在哪條路上走得通。
雖然說這世上行當(dāng)無數(shù),但是對于一個傻子而言,又有哪條路走得過去?
在江南地界上略有薄名的大書商袁守誠的獨(dú)子袁來是個癡傻少年的事情早就不是個新鮮事了,據(jù)說袁來自打從娘胎里爬出來直到如今那腦袋瓜里就一直缺了幾根弦,三歲才會說話,五歲才會走路,渾渾噩噩活了十五年從來就沒顯出一絲一毫的靈氣來。
最開始的幾年袁守誠一直在想辦法給親兒子治這癡傻的毛病,大把的銀錢也撒出去不少,也招來了一些江湖騙子,直到后來求到一位帝國有名的大修行者給瞧病,當(dāng)時那位大修行者也只是無奈地嘆息,告訴說袁來這是先天的三魂七魄缺了一魂一魄,除了上天開眼再無治愈的可能,在那之后袁守誠才算放棄。
也虧得袁守誠身家豐厚,袁來這才能衣食無憂地茁壯生長到如今。
三年前袁守誠也不知怎么想的,為黃耆所在的師門捐了為數(shù)不菲的銀兩,以此請黃耆將袁來收入門下為關(guān)門弟子三年,可不想三年之期才剛剛過去這頗有幾分本事的道士就屁顛屁顛地把袁來送了回來。
袁守誠眼中的期翼之色黯淡了下去。他心中其實還是有氣的,這黃耆拿了自己那么多銀兩,只給了自己兒子一間破屋,喂養(yǎng)了三年的清粥素菜,絲毫本領(lǐng)沒有學(xué)著,如今三年剛剛過去就猴急地跑過來,任誰也不會不介懷,但是扭頭瞅瞅不遠(yuǎn)處闊大的椅子里老實得過分地呆坐著的袁來,這位大書商也是為人父的男人心里也只有深深地一聲嘆息了。
看得出來對方臉上的不甘心,黃耆猶豫了一下然后解釋道:“修道的第一個入門境界要求的就是靈臺清明,而令郎的情況……我三年來單獨(dú)教導(dǎo)他不下百次,然而這么久卻沒有凝成一絲的元?dú)獬鰜怼?/p>
袁守誠擺了擺手,打斷了黃耆的話。
這話不似先前的委婉,越發(fā)有些坦誠了,袁守誠倒是不在乎這道士說些什么難聽的話語,只是擔(dān)心這些話若是讓椅子上的袁來聽了去,心里只怕會難過。
黃耆也是登堂入室的修行者了,細(xì)長眉毛下眼睛一瞟也就洞悉了袁守誠的心思,他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心里有些不以為然,和袁來在一座山頭上生活了三年,他只是想著即便是明明白白沖著袁來的耳朵喊著大罵傻子,這個真傻子八成也只會傻笑吧?
“行了,我買了三年的時間,如今時間也到了,為商嘛,最重要的是守個誠信二字,您走吧。”袁守誠有些索然無味道。
“那好。”黃耆長身站起,有些如釋重負(fù)地暗暗松了口氣,然后瞅了眼目光呆滯的坐在大椅子里的少年袁來,轉(zhuǎn)向袁守誠開口道:“那我就告辭了。”
看到袁守誠有些心不在焉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黃耆倒是也不覺對方無禮,畢竟能拿出來“君山銀針”這種名茶來做“解解暑氣”這種粗俗用處的商人,失了禮數(shù)也是應(yīng)有之事。
不是么?
送走了道士黃耆之后,偌大的廳堂里也就只剩下了一大一小,一對兒父子。袁守誠看了看無人觸碰的一杯黃澄澄的好茶,不假思索便伸手把一杯茶重新倒進(jìn)了茶壺里。
然后他來到了袁來面前,開始很認(rèn)真地仔細(xì)打量自己這個三年來只見過寥寥幾面的兒子。
看著看著,這在商海上磨練多年的一雙眼睛竟然忽地變紅,如同黃澄澄的茶水里落進(jìn)了一滴鮮血。
袁守誠的大手在袁來那呆呆傻傻的眼神中覆蓋在了他的頭頂,透過頭發(fā)感受著頭頂?shù)臏責(zé)幔瑏碇宦犇腥司従彽販芈曊f道:“回來了也好,家里肯定比外面要舒服多了,回家了好,也好……”
而此時傻乎乎一臉茫然地看著面前這個男人的袁來心里是古怪之極的,他一邊梳理著腦袋里那稀少得可怕的記憶,一邊想著剛剛聽到的對話,腦子頓時混亂了起來。
這個人是自己的父親?那個長眉毛的道士說的什么修行,什么三年?還有最重要的……自己……自己似乎是個傻子?
袁來一臉茫然地抬起頭看了眼廳堂外面的天空,六月天氣陽光熾熱,天空格外真實,然而他只覺得所見所聞實在是不可理喻。
這就是自己的上輩子,也就是第九世所生活的世界?
這降臨的未免也太過突兀了一些。
……
……
袁來傻乎乎地看著這個世界,一切對他而言都是新鮮的,即便是他有著一生的沉浮記憶,也不由得對這和科學(xué)二字毫無瓜葛的事件感到無所適從。
于是他就如同牽線木偶一般一只手被袁守誠,也就是自己的這個突如其來的便宜父親牽著,一邊睜大了眼睛用迷茫的眼神品評這個世界的風(fēng)土人情。
看得出來,自己家里雖然不算高官顯貴的一等門戶,倒是也算比上不足比下大大有余的富裕人家,大宅院里仆人來來往往也算不少,只是他此時一副心神還處于半迷茫半懵懂的狀態(tài),因而直到他被不同的人牽著轉(zhuǎn)了一大圈最后被安放在了一間房間的床鋪上,這時候他才算徹底緩過神來。
而之前到底被自己的父親領(lǐng)著見過了什么人,都聽到了什么話倒是一星半點(diǎn)都不記得了。
緩過神來的第一件事他就是抓起了房間桌上的一只銅鏡,對著鏡子看了半天才算大大松了口氣,自己的模樣竟然和上輩子極其相似,知道了這點(diǎn)心里頭那點(diǎn)沒來由的忐忑不安也就消停了下來。
他身子骨一松,仰面躺在了床上,長長吐了口氣,心里莫名悵然。
袁來這具身體原本的靈魂存在的記憶實在是極其稀少的,他只是從中了解到了一點(diǎn)點(diǎn)的信息,包括父親袁守誠,幾個從小便照顧他的仆人,還有名叫黃耆的師父以及幾個師兄,倒是沒有母親的模樣,遍尋記憶才算記起這袁來的母親在生產(chǎn)他的時候就遭遇了難產(chǎn)故去了。
他忽然就覺得自己也挺可憐的。不過這幅癡傻少年的身份倒也是個絕佳的掩護(hù),只是想起如何拋掉癡癡傻傻的形象倒真是個難題。
晚上的時候有下人牽了袁來去吃飯,袁守誠準(zhǔn)備了一頓看起來極其豐盛的餐飯,而當(dāng)袁來被安放在一張小凳之上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這桌上除了自己的這位父親外還有一個女人。
女人模樣很是俊俏,肌膚雪白身段妖嬈,年紀(jì)要比袁守誠小了約么能有一輪更多一些,此時她正笑顏如花滿面慈愛地用那雙水靈眼睛向袁來釋放母愛,只不過在袁來看來這女人的演技還是差了幾分火候,最起碼那看似溫和的眼神里并沒有什么溫度。
“來兒,這是你娘親,以后爹不在家有事就找你娘。”袁守誠溫聲道,不過從這個老男人神態(tài)里袁來還是琢磨出了一點(diǎn)慚愧意味。
他一向比較擅長觀察別人。
看來這就是袁守城這三年里續(xù)的弦,袁來心里表示理解。
理解歸理解,但是他想著自己的身份標(biāo)簽,倒是一時不知怎么應(yīng)對,于是在女人眼里這個突然闖入的“傻兒子”只是木然地看了看自己,那少年的黑白分明眼睛里除了陌生還是陌生。
“你別在意。”袁守誠看后對新妻子安慰道。
“不會,孩子嘛。”女人特端莊賢惠地以笑容相對,聲音也很是溫柔,只不過袁來卻敏銳地察覺到這女人眼中不經(jīng)意間閃爍過的一絲惱怒。
好吧,看來自己首先要解決的遠(yuǎn)非尋找九世,而是先要將家長里短梳理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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