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棠擔(dān)心楚映月的衣食住行,一大早便命人收拾了平日的衣物,替她雇了一輛馬車。“回江左還要走大半的行程,你帶上這些東西吧!”火海棠變得有些嘮叨,隨后從胸口的衣服里掏出一盒白色瓷瓶,“你……手腕上的傷還沒好,把藥帶上吧!”楚映月低下頭瞧了瞧自己的衣袖下被白紗纏裹的手腕,搖了搖頭:“路上也不缺藥店,到時(shí)候若真厲害,我再想辦法……”火海棠并不生拉硬拽,只是淡然地側(cè)身將瓷瓶放在車沿上,“我說了,這是上好的金瘡藥,于你的傷很有助益。曦曦……若不要,便把它扔了吧。”“那……那你呢?”楚映月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火海棠愣了片刻,卻禁不住問:“你……還關(guān)心我?”楚映月的燦眸晦暗下去,語氣平淡無味:“我只是不想欠你的人情,你別誤會!”火海棠柔和的面又暗淡下去,繼而吩咐身旁的屬下,“葛二,派兩個(gè)人送……送……一下吧?”他聯(lián)想到的二小姐一詞有些狐疑。也許事到如今,他總不該這般自欺欺人。
“哥哥!”楚映月不曉得為什么會突然這生叫嚷。只是她突然想起起初葛二的一句話。雖然他欺騙了她,可至少沒有做過傷害他的事。反而讓她覺得快樂。那本不屬于她卻成功寫下的回憶。
“這一次分離,也許……永遠(yuǎn)就不會相見了!”楚映月說話的時(shí)候,清淚已奪眶而出。但她還是咬著唇真心地說了曾經(jīng)一直想要告訴火海棠的話,“伴君如伴虎。倘若有一天你真的覺得現(xiàn)在的生活并不快活,那么你就辭掉它吧。畢竟……替陛下辦事,無異于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雖然覺得此建議并不能實(shí)現(xiàn),但從跟前這個(gè)女人的口中說出來。他還是感受到了濃濃的幸福。他大幅度地轉(zhuǎn)了身體,看向楚映月:“別擔(dān)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那,就此別過了!”秋風(fēng)拂亂兩人的黑發(fā),原該一生的糾纏就此結(jié)束。轎簾被清風(fēng)吹地上下翻動,朦朧中,只看見,那女人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淡漠如初。
火海棠立在石階上,他的嘴角抽搐。努力壓抑住自己內(nèi)心波動洶涌的情愫,那感覺比被別人捅了一刀還要無助。葛二苦著臉,有些難耐:“大人,如今好了。二小姐走了,您就不用再受陛下的處罰了吧?”“呵呵,我恐怕真地沒幾天日子好過了?”火海棠苦笑一瞥,“可沒關(guān)系,至少我成功地放掉了她。即便是赴了黃泉,也不用擔(dān)心她會掉眼淚。亦或者她不會替我掉眼淚的罷!”
“大人,不會的。您身邊已經(jīng)沒有可動搖本心的女人啊?”葛二不敢相信。火海棠一手拍上他的肩膀,語聲安慰:“葛二,別害怕。等我死了,又會有另外一個(gè)閬煜堂左使來接替我的位置。這一生,我沒什么出色的事情同你說叨的。只一件想要告訴你。”他語氣頓了頓,“干這一行,就不要同我一樣對女人動情。否則也只怕走到生命的盡頭了!”
葛二一個(gè)大漢聽了這頗像遺言的話,也不由自主地落下淚來,他抽噎不語,卻用力地點(diǎn)頭。火海棠背身,抬頭仰望著火府的牌扁。在以前,他總覺得那牌子又大又好看,也沒想過某一天會從漆黑無比的地牢里走出來,成為陛下的密探,成為一個(gè)地位崇高的大人。但現(xiàn)在他忽又覺得可笑,閬煜堂左使,這個(gè)虛位的到來,不過是他拼盡所有,將自己的性命和思維交給了那個(gè)高高在上的老皇帝,僅此而已。但當(dāng)時(shí)他把那看成了自己的重生。
“大人?”葛二有些猶豫地看看他,“接下來你打算怎么做?”“不知道。”火海棠淡淡地瞥了一眼,“說不定明天陛下就會派出殺令。也或者就在今夜。”“怎么會,陛下……”葛二懷疑,“難道他完全不在意大人的一片赤誠之心么?”“呵,何為赤誠之心?”火海棠搖搖頭,“赤誠之心又有何用?在權(quán)力面前,我們不過都是一塊可有可無的棋子。有用,握棋之人便會珍惜。無用,握棋之人便會舍棄。而舍棄,要么就是死,要么就是生不如死。就好像幾年前,那位兵部尚書裘染裘大人,他難道就沒有一片赤誠之心么,可還不是被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逼上了斷頭臺?”
“大人……”葛二雙膝忽地一跪,朗聲淚泣,“您帶著弟兄們逃吧。屬下和您相依為命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分開了啊!”“葛二,你又說胡話了。”火海棠拉起起身,“你跟著我的這些年,受苦受累。卻從來沒有半句怨言。在我的心里,我火海棠早已把你視為出生入死的兄弟。但盡管這樣,我還是不能因?yàn)樽约旱乃叫暮α四恪R涀。钪肋h(yuǎn)比死去好!”
活著永遠(yuǎn)比死去好?對于經(jīng)歷過死亡重生的罪犯,真的……活著比死了好么?
午后的日光,暖意舒適。
疲乏地抬了抬手,看著透過林中的那條羊腸小道。心不自然地冰冷。“然妹,三妹真的會經(jīng)過這條道么?”楚南煜有些不安,“還是她根本就不會來了?”“真的會么?”韓伊然捏緊衣袖,一派慌亂。思了片刻,她跨上駿馬,拉僵對兩人出聲道:“你們在這里等我,我回去看看?”
“需要幫忙么?”楚云霄立起來。“沒關(guān)系。”韓伊然輕聲啟唇,“應(yīng)該不是什么大事,你們放心。”
“好,我們就在這里等你!”楚南煜阻止了意欲跟去的楚云霄,一派鎮(zhèn)定道,“快去快回,若有急事,定要送消息給我們!”“……嗯!”韓伊然微微點(diǎn)了下頭,便腳夾馬肚,勒僵朝著金瀅日光中逝去。蔥郁草木,一眼望去,偶爾瞧見幾絲被濺去的飛揚(yáng)塵末兒。
“二弟,你不該這樣!”楚南煜冷道。“你說得對,那個(gè)時(shí)候她早就說得一清二楚。我本就不該這般再次糾纏于她!”楚云霄捏緊手中的劍,有些說不出的迷惘難堪。連大哥都已看透他的私心,她又豈能沒有察覺?
“待等到三妹,我們就要離開這里了!”楚南煜說地一針見血,“二弟,當(dāng)斷不斷,受傷地也只是你一個(gè),你……又何苦呢?”“大哥說地對。”楚云霄垂眸自慚形穢,“有些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過去了的人,過去了的事,沒有辦法堂而皇之地抓在手里,那便寬心地放棄!興許,如此放棄也是一個(gè)很好的選擇!”楚南煜爽快地拍上他的肩,彎唇微笑。
閬煜堂。
火海棠落座在小書房里,手中是一塊執(zhí)掌閬煜堂左使的大印。他用力地戳了一個(gè),準(zhǔn)備戳第二個(gè)的時(shí)候。閏沐突然推開了他的門,手里拿著一道殺令。他神色肅穆地送到火海棠的面前,氣息不穩(wěn)地喘息:“聽我的,也許這個(gè)時(shí)候前去,還能見她最后一眼。”火海棠急不可耐地拿起來,瞅了瞅那道殺令。當(dāng)瞄到那幾個(gè)字眼時(shí),他利眼怒斥道:“是你的人?”閏沐無奈,眼神仿佛哭過,有些紅腫:“你知道,我無可奈何。那是陛下的旨意。”“為什么你不提早通知我?!”火海棠怒火深重,完全失去了平日的理智。他拔出劍,正待奪門而去。閏沐卻伸臂用力地扯住了他。“我不能看著你就這么死了!”閏沐暴跳如雷地阻止,“難道你不明白,從暗無天日的地方走出來,是多么一件不容易的事?”“可我不能讓她替我死!”火海棠憤憤道,“這是我的原因,和她無關(guān)!”“怎能無關(guān),要不是她的出現(xiàn),你能變成這樣么?”閏沐恨道,“難道你要為了他再次把自己送進(jìn)去。亦或者你根本就不想活著!”“是,以前我很想活。”火海棠眼睛鼓動著,帶著些許繚繞的愁,“可活下來又如何,我還是一個(gè)沒有自由的密探,一個(gè)為陛下辦事的傀儡!閏沐,你的臉為什么會變成這樣,難道你忘了?”他咬牙切齒,“你忘了,我沒忘。為了自己的母親,你尚且可以忍受搓皮之痛,把自己變成這副德性。那我呢,難道我就沒有選擇,不能為了自己的心上人,也努力一把么?”
“可你的努力只能讓你送了命!”閏沐急道。火海棠一掌推開他:“即便送命,那也值得!”“好!你既然想死,那我成全你!”閏沐對著那高大的背影嚷道,“出府東南方向,城外林郊,我們會在那里動手!”“如此,多謝了!”火海棠急匆匆地出府,跨上備好的馬,一路狂奔。
東南方向跟韓伊然約定的地方呈相反方向。她騎馬去尋之時(shí),才恍然記起自己籌劃中最不合理的地方。雖然那日楚映月的確來找過她,也的確有很大一部分的懷疑。但她從來都沒有叫過她一聲‘然姐姐’。那么,不叫則有兩種原因。一種是盡管知道自己的身份卻不愿意接受;還有一種是她壓根兒就沒有回憶起過去,所以就沒有所謂的相信。來自于親人的相信。
那么,很大的可能,失憶的映月妹妹已經(jīng)按著自己的計(jì)劃上路了。但也仍然存在她相信自己所說,依賴自己脫困的可能。所以她才會在西北方向逗留了小半會兒時(shí)間,才憑著直覺往東南方向而去。
然,天公不作美。
一場秋雨忽至。與此作伴的,是在林中怒斥的風(fēng)。林道的株株野草被雨打地?fù)u曳不停。濕了的路道被雨沖刷的黃土在馬蹄地踐踏下四處翻飛。不小心落在草木上,便如同一個(gè)洗不掉的黃色印跡。韓伊然拉著馬僵,左右徘徊。那雨打濕她的頭發(fā),額頭被死死貼著的青絲光潔黑亮,映襯著一張茫然失措的臉,更加顯得滄桑悲戚。
她跳下馬,摸著馬兒的頭。身處林間,她不知道該去往哪里。就好像一座迷宮,走了許久都是徒然。毫無方向感的她在林子里瞎竄,因著天氣,人也喪失了鐵杵磨成針的信心。就這么牽引著馬兒,一步一步在自我安慰的境地中,慢慢地找尋突破口。
而另一邊,楚映月也因?yàn)槁返捞粶舢?dāng)場。遠(yuǎn)看過去,是馬車桎梏在了水泥地里,所以才寸步難行。她掀開簾子,語無倫次地心焦道:“怎么了?”護(hù)送她的人,其中一位彬彬有禮地拱手朝她道:“二小姐,輪子沒在水泥里了,恐怕趕路還要等上一段時(shí)間。”“凹下去嚴(yán)重么?”楚映月眉目生出惆悵。那人用力點(diǎn)頭,實(shí)誠道:“嚴(yán)重。”“既然這樣,我下來和你們一起推!”楚映月在兩位屬下攔阻不成的境地下跳下了馬車。挽起輕煙袖子,兩手抓緊了車沿。可于這樣一個(gè)龐然大物,她的力氣無異于毫無助益。可她身為當(dāng)事人,不太如身邊兩個(gè)旁觀者那樣瞧得透徹。
她的嘴唇在打啰嗦。手腕上的包裹著的白布也漸漸濡濕。因而那傷也為此有些疼痛難忍。見水以后的刺痛感。想要忽略,卻感覺那刺痛一點(diǎn)點(diǎn)漫至雙膝。“二小姐,你先上去吧,你這個(gè)樣子屬下們回去沒法交代啊?”一手下瞧著她狼狽的模樣,隱隱有些心酸。正自心疼,卻覺耳后有疾馳的長風(fēng)掠過。再一眨眼,那柄長劍已經(jīng)貫胸而入。好似五臟六腑都被洞穿,后背鮮血四濺之時(shí),擔(dān)憂覷了一眼握著車沿的佳人,擔(dān)憂內(nèi)疚地倒在濕滑水泥地上,重重地合上了眼睛。
另外一個(gè)手下,他的手還保持著推動的姿勢,可腳底下已鋪滿了一灘血。順著那發(fā)顫的雙腿看上去,卻見得他滿臉凄愴,一支長劍正中額頭。血從額頭滾至雙眼,再由雙眼啪啪幾聲落在衣褲上。緊接著以水滴匯入大海的趨勢淹沒在了水泥地里。
有的血水混合進(jìn)了黃泥,有的則浮在表面。那種蚯蚓蠕動的惡心因?yàn)槌吃履清e(cuò)愕的回頭而靜止了般。片刻,她就握著車沿開始劇烈地嘔吐。黃泥淹沒了她那雙繡工精致的花鞋。與此同時(shí),那張楚楚可憐的臉龐鐫刻著前所未有的懼憚。眨眼功夫,身周四面八方已經(jīng)涌滿了騎馬負(fù)劍的殺手。他們個(gè)個(gè)眉沉目冷,直直地望著跟前這個(gè)全身落魄狼狽的女人。
那森冷目光里沒有夾雜著絲毫感情。
因?yàn)樗麄兪菤⑹郑?xùn)練有素的殺手。
若是執(zhí)行上司命令,他們恐怕就成了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不過歸溯曾經(jīng),他們也并不起眼。
僅是一個(gè)一個(gè)來自牢獄的死囚。
為了同一個(gè)目的,成為了一個(gè)組織。只不過在層層選拔之中,他們沒有能力成為老大。所以當(dāng)不得閬煜堂的左右使。
“右使大人有交代過么?”一名騎高頭大馬的男子手指伸出,眼神朝車沿下木愣的女子瞪了瞪,“這次的任務(wù)真是她!”“不錯(cuò)!”身旁的一位高頭大汗面無表情地回了句。
正要出手搭弓拉箭之時(shí),卻見前方佳人從腰上摸出一條馬鞭。馬鞭用力一甩,樹葉沙沙應(yīng)落。“看來有點(diǎn)麻煩,是個(gè)會武的。”一男子愁眉道。“那又如何,我們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箭。我還不信,在滿天的箭雨中,她能夠闖出去。”那男人嘿嘿笑道。
楚映月好像是在孤注一擲。可更多的是難過。
她也許誤認(rèn)了什么。
她覺得,那個(gè)口口聲聲說著愛她的男人竟會如此陰險(xiǎn)地在放她歸去之時(shí)派殺手前來。目地……是為了滅她的口。
她望著暗沉的天幕,有些心痛。但片刻她便聽見自己身后一處林中,有馬蹄飛揚(yáng)的噠噠聲。
會是希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