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后,當功名化為灰燼,權勢歸于沼泥,有空閑于亭中漫步,有時光在日下淺眠,一切都平緩舒適下來時,馥郁還是會在染紅半邊天的夕陽下想起初見她的情景,和那段崢嶸歲月。
入秋時節,落葉紛飛,她撩起打滿補丁,洗得褪色的袍子,顧自坐在巷角的石頭上,含著嘲諷的笑容在瑟瑟風中念上一句:“我身若浮塵,于世無立。”
那會兒的馥郁還不是今天的傅渝,龍翊國滿上京城都知曉馥郁是月瀾閣的頭牌,可謂艷冠群芳,實是長的比女人都美艷三分,多少公子權貴爭相送上金銀珠寶,只為一睹芳容。風頭鼎盛時期甚至比得過皇室長公主。
月瀾閣是哪兒?最著名的銷金窟,美人一朵朵,只有你想不到的類型,沒有你看不上的絕色。月瀾閣上上下下數百人,正經掛名的不過幾十,男男女女加起來也比不上他馥郁一個的風華。也正因為這絕代的容顏,他成為了唯一一個不需要包裝,不需要賞鑒就紅得發紫的青樓公子。
那會兒的他也還不是她,只不過一個初春時節便當了棉衣,一路北上參加第二年秋試,途中將錢財揮霍空,沒有父母依仗的小孩子。
這天馥郁照樣兒坐了馬車去裁縫鋪子量做新棉衣,知道是他的馬車,路上堆疊了黑壓壓的人頭,伸長脖子爭相觀看,只為一睹上京第一美人的風采。而那時,空有第一美人的名頭,馥郁卻還不是貴族圈子里名人,也沒混出頭臉。
馥郁剛從鋪子出來,便瞧見他。骨瘦如柴,連根挽發的簪子都是木棍代替,可就是那樣的人兒,衣物漿洗的干干凈凈,舉止文雅灑脫,整個人仿若偶然落難的公子哥。大概,馥郁猜測,他就是因為他通身的氣派和風骨才能讓他在眾人中一眼捕捉到。
馥郁沒有應小廝的請上馬車,反倒直直走出人群,向那陰暗的巷弄口去,在十幾歲的少年面前站定。擁擠的人群到少年面前好像受到阻隔,空出一人距離的圓圈,這大概就叫做氣勢。
少年抬頭,看著夕陽下的絕色,緋紅了雙頰。“賞你的。”馥郁傲慢地將裝銀兩的荷包丟落在他衣袍上,好像要故意踐踏這一抹不尋常,也沒有等到一聲謝,轉身就離開。
“公子留步。”少年急急忙忙地起身,還不忘打散衣袍的褶皺和灰塵,雙手將荷包奉上:“多謝公子好意,明玉不是街邊乞兒,這銀子公子還是留著吧。”話是這么說,他唇角勾起的嘲諷弧度深深入了馥郁的眼。
“哦?……哼!”馥郁挑眉,勾起一抹絕魂的笑,隨后冷哼一聲,收回他手中的荷包,究竟在嘲諷什么呢?又在嘲諷誰?他倒要看看他的骨氣能不能養活他。
“走吧。”馥郁留下卓絕身姿,在喧鬧中離去。
少年也不繼續席地坐在眾目睽睽之下了,站起身神神叨叨地念唱道:“我視金錢如糞土,糞土愁煞英雄也。”晃晃悠悠地從十里街出去往北走了,人影消失,街上恢復往日的喧鬧,就好像他從沒出現過。
馥郁也不曾真的將一個落魄人物放在心上,但是緣分這東西,不是能預測的,這次的淺薄印象有可能在下一次相遇加深,直到再也忘不掉。
少年來到上京城不過兩天,他聽說了不少皇家傳聞,但是皇家的傳聞知道再多對她也沒有用,倒是聽說姬府的老爺在找流落在外的兒子。姬府的老爺,說來和少年有剪不斷的關系,到底是良心發現還是其他,姬明玉打算前去一探究竟。
一天后少年的身影出現在朱門石獅前,他的頭發上還插著一根稻草,看起來落魄如乞兒。其實不過是她盤纏用盡,在破廟投宿了一晚,早晨起來故意沒有打理。
“去去去!擋了我們老爺的轎有你好看!”家丁看到比叫花子好不到哪去的少年,鄙夷地推搡了他一把,完事兒還拍拍自己的袖子,好像沾染了他身上的灰塵。
老爺的轎?他姬康復如今也是位有頭有臉的人物,高門大院,仆人擁隨,只是不知他能否對得起自個兒的良心!這些年他可是知道的,那個陳世美!
少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很快隱去恢復平靜,他遠遠地躲開,望著通往北方的大路,靜待好戲開演的時機。家丁見他躲遠了,退回門口守著。
姬明玉不會想辦法見里面住著的高貴婦人,他就想看看他名義上的爹,順便斬斷這層關系,省的日后麻煩。
錫頂青鍛的轎子由兩人抬著走來,不必細想也知那是府上姬老爺的,轎子快行至門口時,少年一個猛沖,邊跑邊喊:“爹!你還記得山陰的李翠娥嗎?”喊完就撲在了轎側簾處,由于事發突然,隨行的人都沒能反應過來,兩個腳夫趕緊落了轎子,家丁忙上前要拉扯這瘋孩子。
姬康復坐在轎子里正打盹,忽聽一聲高喊,嚇得冒了一腦門冷汗清醒過來,稍稍思索便知攔轎的是誰。他當年上京趕考時,夫人懷了兩個月的身孕,這便是自己孩兒的聲音吧。
姬康復皺起眉,掀開轎簾,看到被人壓在地上的孩子……是個男孩兒,心中猛然一喜,“放開他!”
姬康復正打算驗證他的身份,忽的又是一陣頭疼,家中有母老虎也。
“過來,讓本官看看。”姬康復到底是個靠臉娶了高門小姐的,他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仍然有二十的風采,一張英俊的小白臉晃得少年腦后冒黑線,他倆還真是父子!看臉就能看出來!
姬康復一看少年的臉,只問了一句:“叫什么名字?”
“姬明玉。”少年坦坦蕩蕩地和他對視,初生牛犢不怕虎啊,一點都沒有此刻該有的忸怩。
“明玉…明玉…這是你娘起的?”姬康復好像對這個名字十分不滿意,皺著眉威嚴地問少年。
“是。”少年也不在乎他的臉色,毫不隱瞞地說了。
“太女氣!回頭為父給你……”
“不用!這名字很好,這是娘給我留下的唯一念想。”姬明玉飛快地打斷他的話,暗暗想:一個陳世美,還挑三揀四地嫌棄自己的發妻兒子,他若不是偶然知道他在尋子,怕日后被這個身份牽連,他現在早就在集市上找份工作干了,哪會熱臉貼人冷屁股。
“日后你就是姬府的大公子,名字自然要上的臺面……”
“那算了,我回去了。”姬明玉深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可惜他還真就不在乎別人羨慕的富貴日子。他有手有腳不求著讓姬家人養自己,姬府上有什么規矩,公子應當怎么樣,那都跟現在的姬明玉沒有半毛錢關系,以后也不會有關系,憑什么讓他改名字?這名字可是他上輩子就定下的。
一切還真是巧了,姬明玉剛到上京城,不知道姬府那檔子破爛事兒。其實吧,姬康復壓根就不是擔憂自己的骨肉才要找回姬明玉的。
姬康復上京趕考那年,明知自己妻子有孕,還是義無反顧地奔前程了不說,京試考名落孫山還不回家,趁著上元節,勾搭上了高門大宅的貴女,這一看就不是個心軟的,也幸虧姬明玉不奢求這人良心發現去尋老家一個不值錢的孩子。
可能是缺德事兒捅上了天,有報應,這貴女好不容易生下個女兒,還因此傷了根本,生育的可能性很小。頭幾年姬康復看在岳父提拔自己的面子上還就忍了,可是后來,年頭多了,他膝下連個兒子都沒,岳父也不好管,他才納了幾個妾。奈何妾的肚子也不爭氣,生下的盡是女兒,沒一個兒子。姬康復真是覺得自己是后繼無人啊!這時候他想起了當年未謀面的娃,也就是姬明玉。他暗地派人去尋了,只打聽到有一個兒子,但是早就不在老家住,搬走了。
姬康復為此發愁,府里的姬妾越發多了起來,人丁卻不興旺,沒想到親兒子今兒個自己找上門了!他總要端一端父親的架子,想著他這些年拼出一番家業,總好過在鳥不拉屎的山陰農村耕種,只要有腦子就知道當少爺的好處。他以為姬明玉看在優越的生活條件上都不會忤逆他,可事實證明,他想錯了。
姬明玉說走就走,真不知道他剛才費那些勁兒攔轎子是不是吃飽了撐的。“等等。”姬康復叫住他,從一開始他便注意到了這孩子的與眾不同,年紀只有十三四,極有主見,行事說話又平靜老練,比一般人都沉穩,好好培養是個苗子。
姬康復看到門口站著的婆子,知道夫人在等,怕是快要不耐煩了。他坐回轎子吩咐道:“把少爺帶去書房,我一會兒便去。”
別問姬康復怎么那么肯定這孩子就是自己的種,看看姬明玉那張臉吧,三分肖像他,七分貌似他娘,這還能有假!他娘的容貌那可是山陰縣……不,整個清河郡都難得的美人,上京城貴婦名媛那么多,就沒見幾個比她美的。
當然,能僅憑一張臉有得今天這份家業,姬康復也是個美男子,只是姬明玉尚且年幼,營養不良,身量不足,還沒有那份驚艷。
聽到吩咐的仆人表情變了,先驚訝,后了然,最后不屑……
姬明玉看著出乎意料的狀況,總覺得其中有什么他沒弄清的彎彎繞繞,來不及多想,跟上帶路小廝的腳步,進了朱紅的大門。
姬康復進了內院果真見了等待著的夫人,林夕婉沒像以前一樣殷勤地迎上來,肯定是知道了門口的事兒,索性他也不說話,徑直走進去被伺候著換下朝服,斟酌著該怎么保全她的面子。畢竟,這個事兒,她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就不是來問她意見的。十來年沒生下兒子,在尋常人家早就休了,她有什么好反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