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東康默然,在女兒寫滿失望的眼中,望見自己的狼狽倒影。
裴夫人向崔氏打了個眼色,崔氏連忙走過來,拉住衛(wèi)雁的手臂:“雁娘,你父親又不在寺中,他怎可能知道當(dāng)日情形,不如……”
“罷了!”衛(wèi)東康無力地擺擺手,“雁娘說的沒錯,這事,我早清楚。此事休要再提。裴夫人,對不住,叫您看笑話了。也是我一時糊涂,以為這逆女言行失當(dāng),現(xiàn)在一想,縱是她與令公子遇見了,雁娘就在旁邊,表兄妹們說說話,哪有什么可指摘的?大概是令郎會錯了意。裴夫人您坐,衛(wèi)某先告辭了。”
不理會眾人反應(yīng),他走出兩步,頓了一頓,道:“雁娘,你跟我來!”
衛(wèi)雁向室內(nèi)之人一一望去,將裴德清的氣急敗壞、裴夫人的啞口無言、崔氏的一臉狐疑、崔凝娟的垂頭喪氣,全部看在眼里。她行了一禮,躬身屈膝,做足了姿態(tài),“夫人、裴夫人、裴公子、凝娟妹妹,衛(wèi)雁告退!”
她上前扶住衛(wèi)姜肩膀,“衛(wèi)姜,我們走吧。”
來到外院書房,衛(wèi)東康正端坐在椅上,手中拿著一本厚厚的書帛,神色如常,放佛剛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見女兒進來,他淡淡說道:“既你都知道了,為父也不再瞞你。你那位袁先生,就是雍王殿下出面所邀。如今……”
“如今,雍王勢頭強勁,又是先皇后嫡出,父親自然要抱住他的大腿,以保下半輩子的榮華富貴!”衛(wèi)雁昂頭相向,淚水滾滾而出。
“混賬!”衛(wèi)東康惱羞成怒,狠狠一掌,拍在案頭,“你身為衛(wèi)家之女,為衛(wèi)家全族的榮耀,小小犧牲,有什么不可以?更別說,雍王人中之龍,治國之才,英俊非凡,難道還配不上你?”
“你一無知稚女,張狂孤僻、不諳世事,一個側(cè)妃之位,還委屈了你不成?”
“縱如今屈居人下,雍王何等人物,待大業(yè)得成,俯掌天下,你身為側(cè)妃,此等才貌,又有家族支撐,何愁不能青云直上,百鳥朝凰?”
衛(wèi)東康一句一句,說得衛(wèi)雁一時無法反駁。她跪在案前,傷心道:“自然不是因為雍王不好,而是女兒、女兒不愿做妾啊!父親難道忘了我娘?當(dāng)年,若非情志抑郁,娘親又豈會早逝?”
“你……胡說些什么?”衛(wèi)東康想到亡妻,想到蔡姨娘,心煩意亂,“你娘親不明白,你也不明白?形勢所迫,難道男子就沒有無可奈何之處?現(xiàn)如今,雍王真心求娶,日后必定好生待你,你莫要想左了!”
“父親!”衛(wèi)雁悲聲道,“女兒自知無從選擇,也不敢令父親煩心,只請父親、就讓妹妹嫁個好人吧!哪怕小門小戶,尋常書生,只要待妹妹寬和!……裴家貪心不足,強加誣賴,豈堪婚配?還請父親親自做主,至少讓妹妹做一正妻!”
這何嘗不是她對自己未來所向?
小門小戶,相敬如賓,做個正室,攜手白頭。
藏在心底的小小心愿,再也無法達成……
“你管好自己的事便是。”衛(wèi)東康道,“下月初二,未央公主請你往公主府一敘,好生準(zhǔn)備,按時赴會,不可失禮。”
未央公主,今上第二女,年華三十,寡居于外,因何邀她赴宴?衛(wèi)雁已經(jīng)可以想象到,公主府,只怕會成為第二個清泉寺……
公主府幾近京郊,未央公主喪夫后,移居此處,今上幾番欲再指婚,偏她誓死守節(jié),不肯再嫁。世人皆歌頌她,高潔貞慎,卻不知,黃土埋骨,淹沒的,不只她丈夫的尸骸,更是她對人間情與愛的最后一點幻想。
馬車堪堪停穩(wěn),就有妝容體面的宮婢前來迎接,衛(wèi)雁隨宮婢入內(nèi),如月被留在二門處一個耳房中。
越過影壁、穿過青石鋪就的小路,進入主廳。接著一路向前,來到一片草木青翠的園林。
重檐多角的亭臺中,幾名女子,正在說著什么。亭下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立著一排宮婢。
帶路的宮婢上前稟告:“衛(wèi)小姐到了!”
亭中人皆望過來,衛(wèi)雁連忙行了大禮:“臣女衛(wèi)雁,拜見公主殿下。”
未央公主身穿墨色宮裝,梳著髙髻,頭戴點翠朝鳳冠,臉色微黃,極為消瘦。她并不起身,只向衛(wèi)雁招手:“你過來!”
衛(wèi)雁起身,行至亭下,待公主道“過來坐”,這才慢步拾階而上。
公主身旁的三名女子都站了起來,公主介紹道:“這位是本宮的四弟妹、雍王妃。這是呂太傅的孫女、呂芳菲小姐。這是安樂伯府的尹小姐。”
安樂伯,乃是陳皇后的父親,這位小姐姓尹,是安樂伯的外孫女。
提及雍王二字,衛(wèi)雁就有些不快,但此處并非可以耍性子的地方,她只有按捺自己的情緒,再次行禮:“參見王妃。”
又道:“呂小姐好。尹小姐好。”
兩名小姐連忙回禮。
雍王妃熱情地上前一步,將她手握住,贊道:“難怪公主向我夸贊,果然是天香國色,叫人一見難忘啊!”
公主乃是初見衛(wèi)雁,如何向人夸贊于她?夸贊之人,自是雍王了。
“王妃謬贊。”
“這是雍王新得的琵琶,特送于本宮。可本宮不懂彈奏,留下這寶貝,也是無用。聽說你善音律,可欲一試?”公主指著石桌上錦盒中的琵琶,示意衛(wèi)雁上前。
衛(wèi)雁笑道:“豈敢?衛(wèi)雁資質(zhì)魯鈍,只怕貽笑大方。”
公主也不強求,向呂芳菲示意:“芳菲,你愿一試否?”
呂芳菲道:“琵琶者,出于龜茲,乃胡人馬上所鼓也。前有晉代阮咸,后有唐劉希夷,皆為琵琶名手。芳菲自幼醉心琵琶,天資所限,只是堪堪入門,還望眾位指教。”
呂芳菲倚欄而坐,指尖撥畫,手中溢出漫漫樂聲。
眾人耳聞樂聲,似見鴻雁回翔瞻顧,上下頡頏,翔而后集,驚而復(fù)起;落則沙平水遠,意適心閑,朋侶無猜,雌雄有敘。
一曲《平沙落雁》奏來,眾人皆默然無語,只呂芳菲盈盈斂裙而起,抱著琵琶一禮:“芳菲獻丑了!”
她本相貌端麗,柔婉動人,此時臉頰微紅,額上見汗,更顯生動明艷。衛(wèi)雁細細看去,見此女上著天水碧軟緞交領(lǐng)長衣,下著明橙色百褶裙,渾身散發(fā)出一種文秀氣質(zhì)。再看臉上,細眉彎目,笑靨如花。不由得暗暗贊嘆。
那邊雍王妃笑道:“京城雙姝,果然不凡。”
京城雙姝,乃是呂芳菲與鄭國公府四小姐鄭紫歆的合稱,她二人皆出身世家、樣貌標(biāo)致,又頗具才情,乃是京城貴女之典范。
“呂小姐,你真棒,早就聽說你京城雙姝的名頭,今日才得親見,終于明白了,為什么你能夠名滿京城。”尹小姐尹碧柔奉承道。
呂芳菲謙虛了幾句,聽公主道:“想必你們也乏了,午膳設(shè)在水榭之前的殿中,不若這便過去?”
宮婢引著眾人向東走,來到一條溪邊。
有從人撐了小舟,停在一旁。公主先行乘了一條。雍王妃拉著衛(wèi)雁的手,道:“我與衛(wèi)小姐同乘。”
小舟緩緩行進,溪水潺潺,身后傳來尹、呂二人低低的笑語聲。
雍王妃率先開口:“衛(wèi)小姐,為何適才不肯奏樂?你可知為何,雍王會送來這樣一具琵琶?”
衛(wèi)雁本未多想,王妃有此一問,還如何不知?當(dāng)下只有赧然不語。
雍王妃表情真摯,勸道:“他為你,費盡心思!呂尹二人,緣何在此,你知否?”
不待衛(wèi)雁回答,雍王妃繼續(xù)道:“皇上和公主,各有屬意之人。京城雙姝,豈是尋常女子?皇后族女,又將添多少助力!只是這些嬌美峨眉,氏族之女,都不能看在他眼里。他所中意之人,是你……”
“王妃娘娘,”衛(wèi)雁別過頭去,眼眸低垂,“您這是何苦?”
雍王妃苦笑:“只有他歡喜,我才能歡喜。他看重的,就是我看重的。”
又道:“他說你竟不愿?傻妹妹,是你不懂他的好。”
“好與不好,臣女豈有評說資格?這并非臣女可以做主之事。王妃娘娘又何必、難為臣女,難為自己?”
“我與你說這些,也只是希望你明白,王爺非是以勢迫人,他是真心待你。而我,也絕不會故意刁難,使你受苦。你且安心,給王爺一點時間,待他說服圣上,風(fēng)風(fēng)光光為你們賜婚!”雍王妃的臉上露出春風(fēng)般溫柔的笑容。衛(wèi)雁參不透掩藏在那笑顏之下的苦澀,她只知道,從來王室婚姻,都是帝王權(quán)術(shù)。雍王妃對雍王,是責(zé)任義務(wù)?還是用情至深?
眾人下了舟,雍王妃笑道:“哎喲,本妃怎么這么大意,竟弄濕了裙角。公主,可否使婢女,替我取新衣過來?衛(wèi)小姐,你陪我去那邊屋子里等等?”
衛(wèi)雁心下咯噔一聲,大感不妙。
公主無聲一嘆,已知其意,無可奈何,只得默許。尹呂小姐自隨公主前去。
雍王妃向前一指:“他在竹林相候!”
衛(wèi)雁露出祈求之色:“王妃……”
雍王妃微微一笑,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勸道:“你知道的,沒有人可以讓他空等!”
衛(wèi)雁硬著頭皮上前,走出幾步,前方竹林里傳來沙沙聲響,宇文睿一身銀灰色常服,向她大步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