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來天下最繁華之地莫過于京城,而京城最奢華之處非皇宮莫屬,說不盡眼前這金碧輝煌,美侖美奐,他邊走邊向我道:“剛才你看到的那座是皇宮正殿,是陛下會見朝臣之處,我們現在要去的是內宮城,乃皇后與后妃所居之地,也分各宮各殿,一會若是有人問起,你只記住不要說話就行了。”
我點點頭,后宮后宮,一想起這是天下女子趨之若鶩之地,我心中不由蒙上了一層陰影,當今皇帝寧漠是以前的成王,因孝文帝寧洵駕崩之際膝下無子,所以太后才扶持了他即位新君,至今也不過才兩年時間,民間傳聞寧漠為人溫和,最懂得柔情解意,然而我對此卻有著另一種看法,后宮佳麗三千,同為他一人,縱使雨露均沾又能眷顧幾分?況還有受寵不受寵之分,多情的另一面實為無情。
一路行來所幸無人問起,我低著頭跟在顧君堯身后始終保持著一兩步的距離,本是走得穩穩妥妥的,待前面轉了個彎后他忽然轉身將我一拉,極快地閃進了旁邊的抄手游廊,我心下疑惑,不禁抬頭望去,卻見他絲毫沒有看我,而是牢牢盯著前方,我循著一瞧,原來是一個女子,雖然初次進宮什么都不太懂,但光從她的妝扮衣飾以及身后跟著的兩個宮女也可以斷定是一位嬪妃,此刻正沿著河邊急急地往前走著,轉個彎便看不見了蹤影。
我再次看向顧君堯,見他的目光依然專注,忍不住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將軍。”
他猛然醒悟,卻又定定看著我。
我不明所以,只覺被他這樣注視著臉上微微熱了起來,正在此時忽聽不遠處傳來“撲嗵”一聲落水的聲音,緊接著是女子的哭喊:“快來人啊!娘娘落水了!”
他二話不說沖了過去。
我一個人頓時不知所措,放眼四周皆是紅墻綠瓦的宮殿,都不知系何人居住,數條小道掩映樹木之中,也不知通往何處,思來想去唯有默默在原地等著,可在這時卻見從那邊走來數位宮裝女子,我心里發虛,悄悄閃到了一邊。
那幾位女子越走越近,只聽其中一個道:“你們覺著靜修媛怎么樣?”
一個回答:“不是我說話不好聽,總之我看著不好。”
又一個道:“我也覺得是,你們剛才沒瞧見嗎?瘦得就剩一把骨頭了,她初進宮時何曾是這樣?”
先前那個嘆道:“她也是個命薄的,入宮才剛滿一年就攤上這么個病,就算有陛下憐惜著,那又怎么樣?無親無故的,死了也不過一縷孤魂。”
第一個說話的道:“誰說不是呢,可這宮里頭最不缺的就是薄命人,當初既選擇了入宮,就別承望能有何歡喜的下場,繁華的背后就是冷清,我們姐妹幾個又能好到哪里去?都別說她了,管好自己吧。”
一番話說的眾人閉了口,匆匆走過。
我只覺掌心都滲出了汗,她們口中的“靜修媛”不是阿慈卻是哪個?再也等不得顧君堯來了,我順著她們來的方向跑去,不多時入眼一座秀麗的宮殿,那扁額上題著三個赤金大字:樂云宮,里面各色花開錦簇,綠樹蔭蔭,我慌慌張張地才走到廊沿上,鼻尖已嗅到一股清新的百合香,伴隨著濃濃的藥氣,這下子更確定是阿慈無疑了,百合是她最喜歡的花,我心急如焚,想也沒想地一腳跨了進去。
殿中爐煙裊裊,最前面一個內監模樣的人乍見到我吃了一驚:“哪里來的男人,怎么跑到樂云宮來了?這當值的守衛也忒不像話了。”
邊說邊朝我走來:“你是從哪來的?私自闖入后妃寢宮可是掉腦袋的大罪知道嗎?不對不對,我應該先問清楚你到底是怎么進得皇宮來的?”
我只顧盯著他的身后,隔著一方簾幕,隱約可見里面人影綽綽,我轉頭問那個內監:“里面躺著的,可是南宮靜慈?”
“誰?”他一時被我問住,愣了愣。
我趁著這個空兒推開他徑自走過去,他又驚又急,也顧不得我了,尖著嗓子朝門外大喊道:“快來人啊!有刺客闖進了樂云宮!”
藥氣越來越刺鼻,我一把撥開簾子,里頭三四個宮女正圍在榻前,見到我同時吃了一驚,最前面那個年紀略大的直接過來攔著不讓我進,我只得站住喚了一聲:“是阿慈嗎?姐姐來了。”
榻上之人明顯一震,緊接著掙扎著要起來,這幾個宮女忙過去服侍,我的視線正對上那張臉時,兩行清淚也隨之溢出,我幻想過無數次見到阿慈時候的情景,最壞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眼前這張臉毫無生氣可言,眼窩深陷,顴骨高聳,若不是鼻尖那粒黑痣我幾乎都要認不出她來。
我正欲過去,奈何這時外面已響起一陣凌亂的腳步聲,緊接著就有人過來架住了我的胳膊,阿慈見狀似是一陣急火涌上心頭,連著整個人暈厥了過去。
那兩個人推搡著我往后退,卻還未退幾步“呼啦”一下跪倒在地:“參見陛下!”
我動也未動地站著,耳邊聽得一個清潤的聲音:“朕才走了沒多會兒,就冒出來了個刺客,這可真是前所未聞的罕事,他手中可有刀劍?你們確定是刺客?”
“這……”他們一時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住手!”正在此時一聲厲喝自外面傳進來,我聽出是顧君堯的聲音,不由一驚,眼下陛下在這里,他不知情千萬別惹來什么禍端才好。
正暗自擔心時他已一腳跨了進來,見此情景果然吃了一驚,緊接著跪倒在地:“陛下恕罪!是臣失職,可是這位姑娘……”
說到這里猛然想起我此刻還是女扮男裝,不由頓住了,接著抬頭看了看我,目光復雜而又深沉,陛下被他的話弄的有些摸不著頭腦,走到跟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笑道:“君堯你倒是嚇了朕一跳,這到底是什么人?你先平身,起來再說不遲。”
這回我沒有等他說,自己開口道:“民女是靜修媛的姐姐。”
甫一說完,見顧君堯的目光明顯一黯。
正琢磨是不是哪里說錯了,陛下已轉個身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我,與此同時我也定定看著他,當朝天子寧漠,果然似傳聞中的溫潤謙和,即使面對我這個所謂的“刺客”,嘴角也是噙著絲笑意的:“姐姐?你說你是靜修媛的姐姐?”
我忽然反應過來方才顧君堯眼神中的意味,心中頓時悔之不迭,然而此時別無他法,我再三猶豫也只得緩緩伸手解下頭頂束發的絲巾,三千發絲頃刻滑落至腰間,周圍一瞬間靜的仿佛落針可聞,我看見寧漠嘴邊的笑意逐漸凝固,再接著慢慢漾到了眼中,向那兩個侍衛道:“放開她。”
我再也等不得,沖到阿慈身邊,此時她已被兩個宮女喂了些桂圓梨汁,悠悠醒轉,一見到我忙的伸手拽住,氣若游絲地喚道:“姐姐,阿慈終于……終于見到你了。”
一語說了,早累的氣喘吁吁,握著絹子不停地咳嗽,我雖不是正經學醫的醫者,但看這個神態也知回天乏術了,心里一時說不出是何感受,悲痛交加,又恨自己當初的輕率,我握著阿慈的手,她微微起身伏著我的肩膀,氣息凌亂:“姐姐,我頭好昏,我是不是……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一直強忍著的眼淚再也止不住落了下來:“阿慈,都是姐姐不好,姐姐當初不該讓你進宮的,若是我陪你一起來,也許你就不會變成今天這樣了。”
她苦笑了一下:“姐姐,阿慈又不是傻子,怎么會不明白落至今天這番境地都是自作自受?我還要請姐姐不要怪我呢,若是能再有一次機會,我決不要進宮了。”
一邊說一邊流淚不止,我輕拍著她的肩:“阿慈,不要這樣說,現在姐姐來了,你會好起來的,我們一起回浣花村,還和以前一樣好不好?”
“再也不能了。”她一下子哭出了聲,“我的病,連太醫都說不能治了。”
“不會的,阿慈,相信姐姐,你不會有事的……”
哽咽的再也說不下去,阿慈費力褪下手上的鐲子遞給我:“姐姐,這是我常戴的,你收著作個念想,我的一切貼身之物都是半夏收著,她會妥善交給你的。”
我低頭看著阿慈那枯瘦的手腕,緊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失聲慟哭,手中拿著那鐲子,竟似有千斤沉重。
阿慈這會兒倒像是輕松了,微微笑了笑:“姐姐,我好想念浣花村,好想念我們的屋子,好想念屋前屋后的那些花兒,還有爹為娘植的那棵扶桑,眼下這個季節是才開花吧?”
我一邊落淚一邊點頭而笑:“是啊,繁花滿樹,別提多漂亮了,以前一到這個時候你總愛纏著我在你的發間簪一朵紅扶桑,惹的村里姐妹競相效仿,偏你戴上去比她們都好看。”
阿慈閉著眼睛,眼淚源源不斷地流出來,臉上卻仍帶著笑:“還有湖中的蓮子,現在也都成熟了,姐姐你采了沒有?”
“采了采了,姐姐知道你最愛喝蓮子羹的,早早兒的便采了許多,你就放心吧。”
其他的宮人見此情狀也都不忍,相繼哭了起來。
“姐姐,唱首歌給我聽吧……”阿慈的聲音越來越輕,像是睡著了般囈語。
我眼見屋子里的人已經跪下了,心中漫過巨大的痛楚,淚落如雨,可還是啟唇哼起了那首阿慈最愛的《采蓮曲》。
白蓮池上當時月,
今夜重圓。
曲水蘭船,
憶伴飛瓊看月眠。
黃花綠酒分攜后,
淚濕吟箋。
舊事年年,
時節南湖又采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