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蘊月后我心事重重，之于她剛才的意思我怎么會不懂，無非是早點侍寢罷了，一想到這兩個字我心中又慌又亂，潛意識里是不想的，然而同時也深知無法避免，從我選擇了這一條路開始，其他的便再由不得自己選擇。

這一天終于在靜養了半月之后來到了，無一點征兆。

因著天氣漸漸悶熱，那日晚間我沒什么胃口，本說不吃飯的，結果半夏硬是端來了一碗細粳米粥，那粥看起來香糯濃滑，我便嘗了一下，笑道：“好香，不像是尚食局的口味。”

半夏抿唇而笑：“這是咱們宮里小廚房春織自己熬的，春織的手藝在各宮中是頂尖兒的，淑儀以后若是想吃什么隨時可以讓她做。”

我點點頭，她又道：“奴婢再去把那個五香大頭菜用麻油、醋拌一下，淑儀覺著好么？”

我笑道：“如此我可該多吃一碗了。”

半夏笑著未答言，自轉身去準備了，一時吃完，我對她道：“這大頭菜配著粥吃正好兒，你們端下去吃了吧，然后給我預備沐浴的東西，無甚事情，站著也怪乏的，今天早點歇著。”

半夏應了一聲過來撤去，我走到走到里間，揭起銅罩往鼎內貯了幾塊香，因見案上設著筆墨，一時心癢便坐下來繪了幅山水丹青，娘生前擅于此，承她所致我在這方面也略有些天賦，四周靜靜，情無人聲，待落筆時往窗外一瞧，天已黑透，繁星閃爍，正值半夏走進來：“水已放好了，淑儀過去吧。”

巨大的圓形雕花木桶，冒著氤氳熱氣，嫣紅色的花瓣靜靜飄浮水面，經熱氣一蒸那香氣愈發綿軟，我赤腳踏入其中，緩緩沒至肩際，頓覺全身都放松了下來，半夏仍往桶里投著花瓣，我閉上眼睛道：“把一應東西準備好就退下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她依言退下，屋內便只余了寧靜，惟有鼻息間縷縷清香，我想著自入宮以來發生的事情，腦中無頭無緒，身體靜了下來心里愈加茫然了，元秋之事只是開始，后面還不知有多少艱難在等著我，恐怕也只有沐浴時才得片刻的安靜。

想到此我慢慢睜開眼睛，將手掌伸到面前，但見指尖纖長，肌膚細膩，一葉花瓣沾于掌心，愈發襯得白嫩如玉，慢慢地十指并攏握成拳，在這后宮，想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顯然是不可能的，只怕須“人若犯我一分我必還以十分”才是生存之道。

一直到水溫冷卻了我才起身，衣物就放在旁邊，我拿起一看，竟是件桃紅色的寢衣，我向來不喜歡穿這種顏色，總覺得是刻意扮嬌嫩，可自從進了皇宮已嘗試了太多的第一次，換種衣服顏色簡直不足掛齒了。

沒想到穿上去卻是很美麗的，我站在銅鏡前怔怔地打量自己，才泡了澡的緣故，肌膚白里透紅，吹彈可破，眉似遠山峰，雙瞳若剪水，惟一美中不足的是鏡中人兒不是笑著的，想必一笑起來大約也有如傳聞中的傾國傾城，可是她沒有笑，神情始終默默，無波無瀾，眉間甚至含了一絲憂愁。

良久，我垂下眼簾轉身離開，周圍一如既往的靜，我正準備喚半夏，卻在推開門的一剎那愣住了。

燭光，滿室的燭光，在我眼睛所能觸及到的地方全是點燃的紅燭，宮燈俱已熄滅，四周沒有半絲聲響，我慢慢走過去，恍如置身一個如夢似幻的世界，美的那么不真實，讓我方才寥落的心忽而柔軟起來，有那么一刻，我真希望歲月可以永遠這樣安好。

“瑤惜。”

身后傳來輕輕的一聲呼喚，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寧漠，除了他，有誰可以堂而皇之進入嬪妃的寢宮？這滿室的燭光想必也是他所布置，其意自然不言而喻，想到此我不由害怕起來。

他緩緩走到我面前，輕裘緩帶，眉眼含笑：“怎么不說話？不喜歡嗎？”

我有一瞬間的遲疑，可還是順從地答道：“喜歡。”

我喜歡的只是燭光而已……

他微微笑了，攜著我的手，目光深沉：“之所以沒有讓內侍過來傳旨，是怕你緊張，可是瑤惜，朕不希望你緊張，你若是緊張就說明心里害怕朕，這于朕而言是不想看到的，瑤惜，你能不能明白朕的心意？”

我的心里既沉又亂，手指緊緊絞著衣袖不知如何作答。

見我這樣無動于衷，寧漠眼中閃耀的情愫一點點黯淡：“你不愿意？”

“我……”

我的心從未像此刻這般亂過，以致于掌心都滲出了汗，明明知道是不應該猶疑的，可偏偏還是猶疑不定，一顆心明明是有所顧及的，可又不清楚在顧及什么。

“陛下。”心里一橫，決定是頃刻之間做出來的，我抬眸對上他的眼睛，“瑤惜自是明白陛下對臣妾的一片情意，可心里還是害怕，假若陛下對臣妾這般在意只是一時新鮮，過后不喜歡了就丟棄了，那臣妾寧愿一開始就不要陛下對臣妾這么好。”

一番話說的七分是真，三分是假，但無疑是令寧漠動容的，他伸出雙手捧著我的臉，認真地道：“瑤惜，實話跟你說了吧，從你落下長發的那一刻起，朕私心里就想把你留在宮中，朕喜歡你，也希望你也一樣喜歡朕，至于其他的，你就不要多想了。”

我還想再說什么，卻被他一把打橫抱起移向床榻，我大感驚慌，兩手死死攥著身下的錦被，他的呼吸急促而又溫熱地吹在耳邊，我微微偏了偏頭，但見滿室的燭光隔著眼簾慢慢暈黃，再至模糊，爾后輕輕一眨又變清晰，盛在白色瓷盤中的紅燭，遠遠看著安靜美好，可仔細一瞧分明是垂著淚。

半夜醒來，周遭一片寂寞寧靜，寧漠對著臉躺在我身邊，已經熟睡了，或許是養尊處優的關系，他的模樣清俊但缺乏英氣，長長的睫毛，挺直的鼻子，皮膚也很細膩，連睡相都透著柔和與安靜，如果他不是一朝君王，那么我和他之間會是什么樣呢？腦中不由閃過這個念頭，卻在下一瞬忽而想起了顧君堯。

心底某處微微疼痛了起來，像是有什么東西牽扯住，放不開，心是這個世間最捉摸不定的東西，愈是不想去想愈偏偏更想，我想起他看我時深沉的眉眼，暗夜里低沉的聲音，當然還有那個溫熱的掌心，最后卻只能化成一句自嘲，南宮瑤惜，你也并非愚笨之人啊，他對你做的一切都是止乎于禮，你卻為何一而再的發乎于情呢？從踏入宮門的那一刻開始，你們之間就注定永遠形同陌路。

夜瀾靜，燭光依舊，我卻是閉著眼睛捱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