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寧漠春風滿面地行來,大家見了禮之后才相繼入座,那螃蟹是擱在蒸籠里拿上來的,一揭蓋熱氣騰騰,寧漠先剝了滿殼蟹肉奉至太后面前,笑道:“難得今日母后高興,連同兒臣的孝心也一并領了吧。”
太后和善道:“你政務繁忙,且素昔身子弱,這個東西可不能多吃。”
說著向身后人吩咐:“去燙一壺燒酒來。”
德妃等笑道:“早預備下了。”
太后便又囑咐慕蝶:“你有身子的人更是一點都不能吃,也不能飲酒。”
慕蝶一邊點頭一邊道:“臣妾最愛吃螃蟹的,先前在家時每年入秋吃的蟹加起來最起碼有這么大一簍呢。”
她說著張開手比了個形狀,惹得眾人頓時大笑起來,蘊月笑得生出了促狹之心,特揀了只極大的螃蟹舉到她面前,手指輕輕一撕蟹爪,嫩白的蟹肉便露了出來,她笑向慕蝶道:“今年憑你怎樣饞也是吃不到了,我不妨替你多吃兩個。”
眼看著慕蝶神色郁郁,我笑道:“蟹肥菊香,肥蟹你是注定無口福了,不過菊花糕、菊花羹之類的也同樣美味的很,并且營養豐富呢。”
慕蝶大喜:“如此我可要把不能吃蟹的遺憾在這上面補回來。”
正說笑著,忽有一滿殼倒了姜醋的黃子遞到我面前,我不覺一怔,抬起頭來,正對上寧漠笑意盈盈的眼神:“朕也沒見你吃多少,可是吃不慣?”
當著眾人,我心中微覺不妥,果然便聽尹淑妃冷笑道:“劉昭媛可是有孕在身呢,陛下是不是也得多關心一下?”
太后接口道:“是啊,昭儀懷的是皇家子嗣,陛下平日可得多上點心。”
眼看寧漠面上有些訕訕,我伸手接那殼黃子接了過來,笑著說:“太后有所不知,陛下這兩日可天天都陪著昭媛妹妹呢,偶然去了樂云宮,言語間也多是初為人父的喜悅。”
太后聞言果然微笑:“如此甚好,劉昭媛初次有孕,你們大家平日也應多加照拂。”
眾人誰敢不允,一時便靜了下來,寧云公主忽道:“難得大家齊聚在一起,不如請殷大人來作幅畫如何?”
德妃笑道:“殷大人的丹青一向妙極,只是聽說近日身體不適,像是感染了風寒呢。”
寧云公主“哦”了一聲:“那便罷了。”
說著向太后笑道:“這螃蟹也吃了,菊花也賞了,母后也該回去歇著了。”
太后笑瞅了她一眼:“是你又坐不住了吧?”
“才不是呢。”寧云笑著依偎在她的肩頭,“兒臣回宮陪著母后不是一樣嗎?這里景雖好,但終究有風,才吃了螃蟹恐回頭鬧肚子。”
德妃笑道:“正是這話,太后還是回宮吧,左不過這菊花才開,有日子賞呢。”
太后便點點頭,爾后又向寧漠道:“好生把劉昭媛送回去。”
寧漠忙應允,一時眾人便各自散開,我斟了杯酒給蘊月:“才吃了螃蟹,喝口燒酒,別冷了存在心里。”
只見她低著頭若有所思,像是沒聽見我的話,我心下疑惑,推了推她的手臂:“蘊月?”
她乍然回過神:“姐姐怎么了?”
“這倒是我想問你的,怎么好端端走神了?”
她搖搖頭:“沒什么,只覺得頭有些微微的疼。”
我關切道:“是不是被風吹的?要不要請個太醫瞧瞧?”
她回笑一聲:“不用了,回宮躺會兒就好了。”
我直覺認為蘊月心中有事,可她既不想說我也不便勉強,于是點頭道:“那便回去吧,若不見好還是得找太醫瞧瞧。”
她應了一聲,隨后轉身離去,我目送著她的背影,只覺似有無限的落寞,然而最終都只能化為無言的沉默,大約每個后宮女子,都會有這樣的背影吧。
我轉身慢慢步下臺階,因見初花不在身側,便問半夏她去哪了,半夏尚未來得及回答,忽從樓頂躍下來一人,我嚇了一跳,定睛一看不是初花卻是哪個?我正要喝住她問是怎么回事,忽見半空中又躍下來一個,穿著侍衛服裝,一把揪住初花的手臂,眼神凌厲的看著她。
我愣了愣,半晌張口道:“楚昭?這是怎么回事?”
楚昭這才將初花放開向我行禮,接著輕蔑地看了她一眼:“夫人的婢女,居然找末將比試武藝,可惜還不到十招就敗給了末將,她心中不服,居然趁機將末將的令牌給偷了來,請問夫人……”
我尚未聽完便氣的瞪著初花:“是不是這樣的?”
初花滿臉倔傲地看著楚昭:“誰讓他先不教我武藝的,我是迫不得已才如此做的。”
楚昭不以為然地看了她一眼:“就算你是個男的我也不會教你,更何況你是個女的。”
初花氣的臉漲得通紅:“憑什么?你這分明是欺負人!”
“住口!”我怒容滿面走到她面前,“本宮素昔教你那些竟都是白教了,楚昭若是欺負你,你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還不快點把令牌拿出來!”
初花見我發火也不敢違抗,撅著嘴伸手向懷內掏去,但半天也沒掏出來,臉色不禁白了:“完了,我明明就是放在這里的,肯定是掉了。”
楚昭也變了臉色:“你確定是掉了?”
初花瞅了他一眼:“都怪你在后面追我,可能是一急之下所以弄掉了。”
楚昭一副懶得和她計較的表情,一個縱身躍上了房頂,初花緊隨其后,口中嚷道:“你等等我啊,我和你一起找。”
我轉身向半夏道:“你也趕緊去找,務必快點找到才是。”
半夏遲疑道:“可是夫人你……”
我急道:“我就在這里等著,這個事情若是傳出去又要被人揪住把柄不放了。”
半夏見如此只得轉身去了。
我四顧望了望,只見除了樹木就是山石,再不就是宮檐翹角,初花又定是上躥下跳著的,小小一塊令牌還不知落在了何方,終歸是心急等不得,我抬腳沿著一條小徑往前走,專揀草叢及石縫里細細的看,然而一條路走到頭卻一無所獲。
我本是低著頭,視線中一直是茵茵的嫩綠,卻在下一瞬乍然出現了一塊亮閃閃的銀色,與此同時無比安靜的四周驀然響起無比熟悉的聲音:“是在找這個嗎?”
我的心有一瞬間的凝滯,接著突突跳了起來,幾乎不敢抬頭,然而實際上卻是這樣想著的時候頭已經抬了起來,顧君堯的眼神漆黑如舊,我一下子想起了在仙藍湖底的那一幕,只覺耳根處“轟”一下熱了起來。
心事可以隱藏的很好,臉紅卻是半點無法偽裝。
望著他掌中托著的那塊令牌,我并不知是不是初花丟的那塊,但還是回答:“是。”
他簡單干脆地道:“這是楚昭的。”
我也不作猶豫:“是初花弄丟的。”
他不再問原因,而問了我也不會再回答,就這樣沉默了一會兒,他開口道:“最近在宮中的生活如何?”
此情此景,令我腦海中不由浮現出當日在浣花村的老桃樹下,他略為不解的聲音:“你為什么不想進宮?”
而我當時冷笑著反問:“你倒是給我說說,進宮有何好處?”
他是知道我不愿進宮的,同樣他也知道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而至于這個中艱辛與滋味,他不知道,只有我自己才能體會。
“我不會忘記。”
良久,我慢慢吐出這幾個字,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說,大約是情不自禁,可是我不知他能不能懂。
有輕微的腳步聲自遠處走過,他警覺了一下,爾后看著我:“這令牌我會交給楚昭,你多保重,我先走了。”
他說完微微頷首,轉身,我望著他的背影,簡直想哭,忍了片刻還是叫道:“等等。”
他停住腳步,我走上前,盯住他的眼睛:“那日在仙藍湖,如果你不救我,我就死了。”
伴隨著話音而落,一股酸楚直直從心底涌往鼻腔,幾欲逼出淚來,那不是個意外,他未必不知道,我這么說也不是想要他告訴我什么,而是純粹地想讓他知道。
或許,這才是剛才那個問題的最好答案。
面對我哀慟的眼神,他不躲閃,不猶豫,也不遲疑,深沉的目光看了我好久,最后緩緩道:“我不會不救你。”
我不禁一笑,心底自嘲道,南宮瑤惜啊南宮瑤惜,一個與你非親非故的人能這樣說,你還有何要求?然而一個轉念,我又不得不承認,他到底是這個世上惟一能讓我失了鎮定與從容,只余一縷脆弱的人啊。
再不知道該說什么,微微俯了個身之后我倉皇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