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大殿正在搖晃，姜朔昏昏沉沉地看著那個透明的熟悉又陌生的人，十幾年來，他從未見過她用這樣的眼神看過自己，溫柔，憐惜，歉疚和滿溢的愛，而在他對面，冷眼看著一切的“武神”原來只不過是一具空殼，他錯過的那么多東西，全都被光明神以自私冷酷的原因奪走。一時之間，他的腦中一片空白，長久以來深藏在他心底的不甘和憤怒在這一刻爆發出來——光明神，就是這個道貌岸然的神靈，他竟敢如此！

如果不是這一次重新回來，他究竟需要多久才能知道這個秘密？

“姜朔，我的孩子。”姜明的幻影想要飄向他，她幾乎不想把視線從姜朔的身上移開，她最后一次有意識的感受到這個最小的兒子時，他甚至還在自己的腹中，光明神就是趁著她懷孕時防御減退才能將她擄走的……十幾年過去了，這竟然是她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子。

而他已經成長得如此優秀，完全是她想象中完美的樣子。

“別著急敘舊。”一道光影憑空隔開了母子倆，王座前的光明神輕蔑地說道。

姜朔憤恨地瞪著他，如果不是這個人，他處心積慮地控制了武神的力量謀求絕對的統治，他怎么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他的身后，愛神聲音沙啞地問道：“從一開始就是你在從中作梗？”

光明神輕笑了一聲，沖他身旁的武神勾了勾手指，把她攬入懷中，輕浮地拂過她的臉頰：“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的身份，你的身上留著一半魔神的血，像你這樣的混血神靈，竟然妄想和我圣殿的第一力量在一起，難道不是自找不痛快么。”

“我雖然是混血神，可我的父親是你們曾經侍奉的神帝撒拉弗，身為永無鄉圣所最后的掌權者，相信你不會不知道這一點。”愛神怒極反笑，語帶深意地說道。

“哼！不過是一個被毀滅了的神靈！”仿佛被觸碰到了一個傷疤，勃然變色的光明神粗魯的推開武神的身體，狠狠砸了一下手中的權杖：“現在最高的掌權者是我！”

他狂暴的模樣十分猙獰，聲音高亢，巨大的聲響震得四壁磚石簌簌而落，連蘇檸這個旁觀者都覺得十分詫異。不管光明神內心多么陰暗，他一貫表現出來的樣子還是十分具有欺騙性的，現在一提到神帝就失態的模樣，明顯有什么內情是眾人不知道的。

愛神瞇起眼睛，心思電轉，冷冷的哼了一聲。

趁著雙方對峙的空擋，蘇檸試探的想要拉扯著姜明繞過光障走向姜朔，才剛邁了一步，她面前的地面就被一道光刃劈開了，一道深深的溝壑橫在地上，將她與姜朔完全隔開。“凡人，注意你的立場。”光明神笑著收回權杖。

蘇檸一頭冷汗，光明神異常溫柔的聲音令她頭皮發麻，震怒過后他已經迅速恢復了冷靜，這種情緒轉變的如此的快，一如他的偽裝，一如他精心制造的這個完美的騙局。

“真無聊，沒想到竟然是一個凡人找到了我藏起來的小東西，你來自哪里？你看起來不是永無鄉的本地人……”光明神耐心而又溫柔的聲音響起，在這種可以迷惑人的表象之下，蘇檸吞咽了一口口水，一個神明正用充滿疑惑的目光深深打量著自己，即使被這么簡單的注視著，她也仿佛可以感受到那種無法抵抗的強大力量，這種強大讓人不寒而栗。

她沒辦法說話……光明神還在疑惑地看著她，可她不想讓他再說出什么別的東西了，現在還不是她表明身份的時刻，系統任務仿佛一柄隨時會落下的大刀正懸在她的脖子上，如果姜朔知道了她的身份，她就會死。

“武神殿下，您還能回到自己的身體里么？”

蘇檸瞪大眼睛，轉過頭對那個幻影問道：“您的身體……已經被光明神控制了這么久，難道您不想奪回一切么？”

“已經太晚了。”她的對面，姜明凄然笑了一聲：“將我從身體里剝離的咒語屬于禁咒，是不可逆的，無論用什么方法，我都沒辦法再回去了。”

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愛神面色巨變，他才剛剛得知愛人的背叛其實是一個誤會，就要不得不馬上承受永遠失去愛人的痛苦。

“所以……請殺了我。”姜明將視線落在愛神的身上，隔著一道深深的塹溝與他對視了片刻，沉默了一會兒后，她搖了搖頭，目中盡是無法言說的深情：“殺了我，奪回我的自由，放我離開。”

她認真的懇求道。

某個事實是，她其實早就已經在十幾年前死去了……十幾年前的那個夜晚，光明神不僅是沖著她的力量而來，他似乎對她腹中的孩兒也有某種執念，當他想要攻擊她腹中的嬰兒時，某個神秘的力量保護了她們母子，在無計可施后，光明神最終對她動用了這種殘酷的法咒。

無論怎么想，她都必須保護自己的孩子。

哪怕因此要失去所有的意識，從此灰飛煙滅，消失在這個世界。

幾人對面，光明神已經失去了耐心，他指揮著武神的身體，居高臨下的看著眾人，藍色的好像玻璃球一樣的眼睛里似乎涌動著玩味的亮光。

沒有時間再拖延了。

同一時刻，姜明的幻影將身體里的白光抽離了出來，而她的樣子慢慢消失，漸漸地離開眾人的視線：“這是我一直保存的一片我們孩子的靈魂……替我照顧好他。”

“也照顧好你自己，厄洛斯，我愛你——對不起。”

幻影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中，那樣的溫柔，一如她與他初遇時的樣子。

失去了幻影的控制，白光以不可思議的力量猛地沖向了姜朔，沒有給任何人反應的時間，就整個消失在他的體內。

蘇檸望著身邊空蕩蕩的空氣，目瞪口呆的后退了一步。誰能想到呢，姜朔遺失的最后那片靈魂，竟然一直被她的親生母親保管著，如果她們沒有到寒冰島，無意的接到這個任務，就不會回到多年前，也不會尋回這片靈魂，冥冥中似乎有某種規律在指引著所有人，她忽然想到，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以后，他們已經改變了太多的東西，這會不會意味著，多年后的一切也將截然不同？

那么，當他們完成任務回到未來后，一切還將是她熟悉的模樣么？她還會出現在姜朔的生命中，與他相識，相知，然后相愛么？

繼續，還是后退？

這根本是一個沒有選擇的問題。

武神已經向他們沖了過來，她手中的光劍破壞力驚人，不愧是圣所的第一力量，只用區區一劍，愛神就被沖擊的連退幾步，在他身后，姜朔滿臉冷汗的半跪在地上，臉上全是痛苦。蘇檸很熟悉他的這種情況，每一次靈魂融合時他都需要經歷這種痛苦，現在的他根本毫無還手之力。

而愛神與武神激烈的打斗了起來，無暇他顧。高臺上，光明神緩緩走下來，宛如閑庭信步一般，含著莫名的笑意走向姜朔。

蘇檸閉上了眼，這一刻她的心跳快的嚇人，睜開眼后，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義無反顧的決心。她雙腿發軟，然而沒有任何猶豫，少年后退了幾步，然后猛地向前沖過來，一下子躍過深塹，只用幾步就跑到姜朔身邊，擋在他的前面。

“咦？”完全沒有料到蘇檸的舉動，光明神挑起眉毛，驚訝的看向她，饒有興致的又向前邁了一步逼近兩人：“原來你真的是一個凡人，這可真是有趣，是什么給了你勇氣，讓你竟然膽敢挑戰本神？”

神明笑了。他俯下身，與矮了他一個頭的少年對視，輕聲低語道：“我想要一個人的性命，難道你以為憑你能攔住我？”

“我攔不住你，可愛神已經要攔住你的武器了。”蘇檸喉嚨顫抖著指向激戰中的兩人，雙目赤紅的愛神接受了愛人的遺志，不顧一切的攻擊著武神，兩個神明的身體不斷地碰撞到一起，迸發出一場宏偉的幻滅。

放她自由，予她開心。

失去了愛人的愛神用盡一切力量和愛人的身體同歸于盡，與他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神明的死亡引動了時空的震顫，整個大殿都岌岌可危，攸然之間，光明神冷笑了一聲：“那又怎樣呢？我只要他死。”

他動作極快，身影晃動，一把長劍向前刺出，血沿著劍身往下流淌，一滴滴地滴在破碎的石板上，光明神整個人貼在姜朔身上，一把劍刺穿了姜朔的腹部。

他的身后，一柄綠色的匕首卻貫穿了他的心臟。

更多的鮮血流了下來，光明神頭上金黃色的皇冠掉落在了地上，他扭過頭，緩慢的把劍從姜朔身體里拔出來，顫巍巍地指向蘇檸，血液伴隨著神力從他身體里的破洞中流逝，他似乎感到震驚，嘴唇顫抖著望著蘇檸和她手中暗綠色的匕首：“滅神匕首……不，那個預言……殺死我的人……姜朔……”

這份震驚在望見蘇檸慢慢變化的身形后漸漸化為了空虛和自嘲，一陣不知從哪兒來的風吹過來，他慢慢倒下，雙眼無神的望向天空。

“原來是這樣……”神靈喃喃的念著只有他才會懂的話語：“原來是這樣……我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竟然是一個女孩兒……沒錯，她是他的愛人，魔神的愛……殺了我。”

光明神的嘴角流出鮮血，他的視線對上了頭頂的太陽，夢囈一般地說道：“撒拉弗，我做的好么，我也長大了呢。”

蘇檸上前一步，隨著她的匕首再次落下，刺穿了光明神的胸口，神明的身體在陽光下破碎，消失，滅減。

蘇檸輕聲咳嗽了起來，腹部巨大的創口涌出了更多的鮮血，她的任務完成了，不斷有各種系統通知傳來，然而她已經失去了查看任務獎勵的力氣。

隨著一切塵埃落定，少年的身體漸漸幻化，變成女人原本的樣子，長發披肩，瘦弱，卻引人憐惜。

跪在地上的魔神震驚的看著這一切。在看到蘇檸恢復原樣后，他甚至已經感受不到了自己的痛苦。

此時此刻，什么痛苦都再也比不上他的心還要痛。

這不可能。

他的心臟像是停頓了下來，在她緩緩倒下的影像中停止了。他接住她掉落的身體，胸口一滯，吐出一口鮮血。撕心裂肺的感覺從靈魂深處涌來，他狠狠擦掉嘴邊的鮮血，與神思已經恍惚的蘇檸對視。

蘇檸瞪大了眼看著他，顫抖的手想要伸手觸碰他的臉頰，一滴淚從眼角滑落下來，凄惶的望向他。

光明神已經死了……姜朔的靈魂已經補全，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她替他受了最嚴酷的一刀，天心佩已經失效了，只要再等十五天，她就可以復活，然后他們兩個人就可以……

只要再等十五天……

她竟然沒有辦法告訴他這個簡單的消息。

更多的淚水從她的臉頰滑落下來，她顫抖著，想要極力說些什么，然而姜朔驚慌的搖著頭不讓她講話：“別怕……別說話，沒事的，你沒事的……我能醫治你，只要等一下……”

他聚集起所有的力氣試圖治療這個明明簡單的傷口，光明神的劍是神器，虛弱期的魔神無法治愈這種創傷，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愛人在自己懷中漸漸失去呼吸。

已經連喘息都十分困難的蘇檸力竭的閉上了眼，意識因為失血而沉入了混沌之中，她拼盡全力，輕聲道：“我……”

等我……

她怎么忍心如此對他！

絕望中的蘇檸掙扎著，用盡所有的力氣：“等……”

沒有力氣了……什么都沒有了……自責而悔恨的淚水留下來，蘇檸哭了，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不舍得淚水怎么止也止不住。

世界緩緩在眼前消失。她無法想象姜朔以為她再也無法活過來時的樣子——只是一句話而已，她怎么忍心讓他經受這樣的折磨和痛苦。

姜朔……我的愛人，對不起，請等一等我。

只要十五天。

那時我會回來，還會永遠的愛你。

意識消逝的那一刻，她仿佛回到第一次站在新人島的那一刻，姜朔對她伸出手，輕聲問她，要不要和他一起走。

他的眸子如大海一般幽深美麗。

愿意啊，蘇檸笑著說。

她握住她的手，從此再也不會放開。

然后她才會知道，那雙眼睛里，到底包含了多少的情緒，和多么深的愛意。

只差一句話而已，她從沒想到這就是結局。

太晚了。

她的手滑落下來，落入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