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地拍了拍身上的水珠,這才驚覺腳下的石子硌得厲害,于是踮起腳尖跳著往幾步外的涼亭里移動。
涼亭的石凳上。
擱著一雙小巧精致的繡花鞋。
鞋面上繡著粉色的梅花,正是她方才脫下的,腳底還沾著水澤,踩在地上竟然有幾分濕滑。
她心不在焉地踮著腳往涼亭里跳,忽然一個不穩(wěn),歪著身子直直地朝地上倒去。
完了完了……
心下暗呼倒霉,豈料傾斜的身子被一雙手牢牢拉住,只稍一用力,她便跌跌撞撞地倒進一個人懷中。
冰冷的氣息鋪面而來。
還暈暈乎乎未及回神,那剛才拉住她的人卻在她站穩(wěn)后立刻松開了手。
仿佛不愿讓人誤會似的退離了一步,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慌忙抬起頭,方才看清來人。
一身黑衣的男子,面容冷硬,背上一柄深黑的唳血劍,劍尾處墨色絲帶隨風輕揚。
帶著一種深深的肅殺之感。
黑衣男子低頭看著她,淡淡地問道:“你沒事吧?!?/p>
她站直身子眨眨眼,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沒事。謝謝楚離哥哥?!?/p>
被喚作楚離的男子只是緩緩看她一眼,算是回應。
方才才聽豆嵐提起他,沒想到這么快便見著了,實在有些意外。
不經(jīng)意間瞥見他手臂上的白色繃帶,岑可宣心里一痛,終是忍不住問道:“楚離哥哥的傷勢可有好轉?”
那是半月之前。
她曾趁宮主閉關之際,偷偷溜出過紫云宮。
這是她計劃已久的事情,仗著自己在紫云宮特殊的身份,又適逢宮主閉關,帶著一柄小劍就非常順利地溜了出去。
穿梭于紫云境的綠樹藤蘿間,竟也沒有遭遇阻攔,卻沒料到,一直到走出紫云境,好巧不巧的撞見有人打斗。
林中落葉紛飛,枯黃的樹葉鋪了一地。
打斗的只有兩人。
一男子,穿著青黑色外衣,體態(tài)雄健,持一把玄色彎刀,武功在岑可宣看來不低。
與之交手的是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身材纖瘦,短劍在身,頭發(fā)束得松松垮垮,透著一股子機靈勁兒。
少年劍法并不高明,完全落了下風,眼看已是節(jié)節(jié)敗退,快要支撐不住。
岑可宣腦子一熱,竟然為那少年擋了一刀。
男子未曾料到刀鋒被擋,急急后退,看清來者后,立馬皺眉喝道:“什么人?”
“你猜猜看?”岑可宣執(zhí)劍在手,笑嘻嘻說道。
見男子面色陰沉,她握緊劍柄,也不再玩鬧,收斂起方才的笑意,稍稍正色道:“此處毗鄰紫云境,你難道不知私闖紫云境的人通常會有何下場?”
曾聽豆嵐說起,外人但凡誤闖紫云境內(nèi),那必是死罪一條。
果然,對方一聽此話,面色微變:“待我捉住這小子,自然馬上離開。倒是姑娘,如此明目張膽的晃蕩于此,要么是不怕死,要么,便是紫云宮的人了?”
那少年顯然也想到了這點,眼珠子一轉,立馬雙腿一軟下跪在地,拉著她的裙角哭喊。
“女俠姐姐,你可一定要救我,你若是走了,那我定然會命喪于此,我今年才剛滿十七,家中娘親病重臥床,無人照料,倘若我死在此處,可有誰記掛照顧我那苦命的娘親?!?/p>
一邊說著,臉上近乎掉下淚來。
“哎!你起來,放開我,快起來!”岑可宣面色尷尬,當下恨不得踹他一腳。
那少年卻用她的裙子捂住臉。
一副誓不放手的架勢,哭得更大聲了。
對面男子很是不屑的冷哼一聲。岑可宣雖不喜少年這副死纏爛之態(tài),終究還是動了惻隱之心。
“他到底如何得罪了你,要取他性命?說來聽聽如何?!?/p>
那男子面色不變,冷冰冰道:“我勸姑娘還是少管閑事為妙?!?/p>
岑可宣挑眉笑道:“若我偏要管呢?”
男子道:“你可知道他是個什么人,小姑娘家不要隨便替人強出頭,最后保不準害的還是自己!”
岑可宣咬了咬,道:“既然他——”話音還未落,男子突然拔刀攻來。
岑可宣心下大駭,一時躲閃不及,只好將劍抵在胸口,凌厲的刀勢令她肌膚寸寸發(fā)涼。
心中暗嘆:這人力氣果然大得驚人。
她剛穩(wěn)住身形,還未喘過氣來,那男子的刀再次襲來。刀劍交接,她被震得連連后退,虎口處隱隱發(fā)麻。
躲閃之間偏頭看去,方才還在自己腳邊上哭天搶地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jīng)躍到幾步外的樹枝上。
少年轉過身來,扶著樹干揚嘴一笑:“多謝姑娘相助,在下武功低微,無法相助姑娘,只好先走一步了,還請姑娘保重!”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施展輕功往山腳方向掠去,一眨眼功夫就逃得不見了人影。
“喂——”岑可宣瞬間就傻了眼,“滾蛋!功夫不高,輕功跑得倒是快。”
回過神來剛想破口罵他兩句,卻被那黑衣男子猛然一推,嘴里不耐煩地喝了一聲:“讓開!”隨即便要轉身追去。
這一推令岑可宣差點摔倒在地,著實惹火了她,未作多想便再次飛身攔截。
又是耽擱了片刻,少年已經(jīng)逃得無影無蹤。
男子這下終于怒了:“姑娘今日似乎是嫌自己活得太長了?”語氣比之方才已經(jīng)驟然大變。
岑可宣握緊了劍柄,表情卻有些陰晴不定。
她原是對那少年有些生氣的,之前琢磨著對方與自己年齡相仿,長得也不像什么大奸大惡之徒,便想著救他一命。
誰知那小子是個投機狡黠的主,趁亂便想要溜之大吉。
她原已是不愿再管,方才一攔,不過是被推開后心有不悅而作出的反應罷了。
眼下,卻是有些騎虎難下。
發(fā)愣之際,對方刀勢已如疾風而至,凌厲之極,速度之快,與方才截然不同。
岑可宣雖從小習武,卻極少對敵,接了兩招后抵擋不住,竟驚嚇得不知所措。
眼見那刀鋒直直向自己劈來,手臂卻軟軟麻麻使不上勁,腦袋空白一片。
“啊——”她尖叫一聲。
犯了一個用武大忌,竟然嚇得閉上了眼。
忽覺腰間被人摟緊,又是一陣兵刃交接聲,有人與那男子拆了不過幾招,便帶著自己急急后退,瞬忽遠離。
張開眼,她才看清身側之人。
握著唳血劍的手臂,鮮血緩緩留下。
這傷便是那時留下的。
她想起回到宮中時,自己兩眼模糊地站在他的面前替他包扎傷口,瞧見白色紗布里慢慢沁出的血絲,心里愧疚難當。
他卻只是伸出未受傷的另外一只手,一點點抹去她的眼淚,輕輕的搖了搖頭。
楚離向來寡言,而平日在宮主面前巧舌如簧的她,卻只是張了張嘴,什么話也沒說出來。
此刻望著眼前之人平淡的神色,岑可宣更是愧疚:“趁宮主閉關而尚自離開紫云宮,本就是天真不負責任的決定,我原以為不會有事。無論如何——”
“不是你的錯,可宣?!睂Ψ狡届o地打斷她,并不介懷。
岑可宣搖搖頭。
知曉那人秉性,便不再與他爭執(zhí),只勉強笑道:“楚離哥哥帶傷出宮,可會有礙辦事?”
楚離道:“無妨?!?/p>
岑可宣仍不死心,又道:“可有按時上藥?”
楚離卻不說話了。
岑可宣知他這點頗深,從不愛惜自己身體,若無人過問斷不會好好上藥,只好嘆道:“那你隨我進來?!?/p>
轉過身剛想回屋,卻覺著腳底滾燙,才驚覺還未穿鞋,只好又轉過臉,用手指了指涼亭,露出尷尬的笑。
楚離朝亭中看了看,即刻明白過來,亦未多說什么便傾身將她打橫抱起。
一路到亭中才放下。
兩人自小相識,自然同別個相比親熱許多,因此此刻岑可宣雖然臉色通紅,卻也再沒有多想。
撿起繡花鞋,一面穿一面哼哼唧唧說道:“豆嵐那丫頭也真是的,隨便說了她兩句,就跑得沒影兒了,真是沒個心性?!?/p>
楚離站在一旁聽著她嘀嘀咕咕,依舊沒有說話,平靜的眼中卻終于露出了些許笑意。
回房內(nèi)翻出藥箱,替楚離檢查了一遍傷口,見已然好轉許多,復又上了藥,她安下心來,才終于問道:“對了,楚離哥哥專程來寧馨閣找我,可有什么事?”
他才將回宮,若是無事,定然是晚點才會來瞧她的,這個時間過來的話,想必是剛從宮主那邊趕來,說不定連自身住處都未曾回去。
果真,楚離看了看她身上的濕潤碎泥,方才道:“先換身衣服吧,宮主要見你。”
岑可宣推門而入時,慕容齊正在書案上提筆作畫,她下意識朝畫卷上看去,竟然瞧見畫像中一名紅衣女子。
杏花樹下,紅衣女子神韻傲然不羈。
她忍不住贊道:“宮主,這畫上的女子氣質(zhì)非凡,當真是一位佳人?!?/p>
慕容齊聞言,稍稍抬起下巴。平日里冷冽的眉眼間竟帶上了少有的柔情。
他并未抬頭看她,而是將視線膠著在眼前的畫作上,低聲道:“的確是一位佳人?!闭Z氣說不上的惆悵和懷念。
說話間,也已經(jīng)不急不緩地將手上的筆擱下。
一幅畫,算是已經(jīng)完成了。
岑可宣見他明顯不愿多說,便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一旁,脊背挺直,沒有吭聲。
慕容齊今日穿了一襲淡紫色長衫,看上去簡約卻不失華貴,氣質(zhì)亦十分出眾,岑可宣卻無心欣賞。
這人掌握著她的生死大權,因而在他面前,她向來謹慎,如履薄冰,連話也說得極少。
她看見他伸手將案幾上的幾本書冊推開些許,露出一張已經(jīng)拆開的信封。
他將信封遞給她,淡淡道:“你先看一下吧。”
岑可宣心中不解。
宮主的信件,怎么給她看了?
然而她從不敢違逆他,只好伸手接過,將信紙抽出,小心翼翼地展開。
慕容齊此時又淡淡補充道:“此信來自御景山莊。”
她的手一下就不穩(wěn)了。
她雖然自小住在紫云宮,遠離塵世,卻也時不時地聽豆嵐講述一些江湖中的人物和故事。
對于名震江湖的御景山莊,自然是如雷貫耳的。
比起孤冷避世的紫云宮,御景山莊必然是積極入世的。聽聞它的勢力崛起于北方左權嶺浮山一脈,卻在短短二十年內(nèi)幾乎遍布了整個中原大陸,其發(fā)展之勢,可謂是迅疾如風,銳不可擋。
其間種種,皆令世人驚嘆不已。
直至今日,左權白家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站在了江湖中最是舉足輕重的地位。而說到御景山莊今日強大的勢力,這里還有一個不得不提及的人,那就是執(zhí)掌御景山莊二十余年的前任莊主白連城。
因為正是這個人,將左權白家這個沉寂了多年的古老家族再次推向了它的巔峰,而這個傳奇般的人物,竟然就在三個月前忽然病逝。
一代梟雄離世,世人均是唏噓不已。
可是紫云宮同外界向來交集不多,更何況遠在北方的御景山莊?
并且,即便有什么來往,這又與她何干?
她不解地看了慕容齊一眼,見他不為所動,于是只得將注意力回歸到這信上。
書信洋洋灑灑。
字跡渾厚,筆鋒蒼勁有力。
然而,待她細細將其看完了一遍,眉頭卻越皺越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