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連上天都在苛待阮琴,細密的秋雨逐漸落下,隱隱有著傾盆之勢。
阮琴雙手支著地跪在顧文易墳前,神智恍惚,身子搖晃,但是遲遲不敢倒下。不遠處有一個簡易的石亭,里面坐著兩個女子,盡管她看不清那兩個女子的面目,但是她清楚,那是季云舒派來監視她的人。
那兩個女子手中有著在夜色中極為明顯的寒光一點,她也清楚,那是季云舒說的用來釘她的腿的長釘。
這個女人當真是狠啊……阮琴垂頭想著,記得當初季云舒曾問她后不后悔,她不后悔,她唯一后悔的就是當初沒有狠下力氣去攔住顧文易,不讓他沖出去泡那寒潭!她知他責任心極重,要是她當初再狠辣果敢一點,會不會一切事情都不一樣?
豆大的雨滴砸在她的身上,背上挫骨鞭接觸過的地方是蝕骨鉆心的疼。本來以為從登基大典的那一摔她就不知道痛為何種感覺,但是終究是自己想得太簡單。
她低估了季云舒的狠辣程度,之前在祁門的時候,知道這個師妹十分乖巧懂事,極得師傅喜愛,從不恃寵而驕,也不與人發生任何紛爭,現在她才明白,那是因為沒有人碰她的逆鱗。
她低估了季云舒,更是低估了顧文易對季云舒的意義,她知道他們兩人彼此珍視,但是不知,顧文易的死居然可以讓季云舒狠辣到這種程度。
就像是一只火鳳,你不小心害她失去了她的鳳麟,她的就徹底的暴怒,吐出毀天滅地的烈火,將一切燃燒殆盡。
密雨斜風,吹散著阮琴搖搖欲墜的神智,她微微抬頭看著面前的墓碑以及墳冢,這才意識到里面埋葬的是那個一直溫潤如玉、淺笑翩然的男子,那個她一直放在心里的男子,就這么長眠地下了!再也不會站前她面前溫潤親和地叫她師妹,再也看不到他淡漠梳理的身影了!
阮琴這才感到一陣惶恐,由于她的過失,那個淡如清風的男子,和她陰陽相隔了!
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阮琴忽然直起了身子,任由雨點劈打在她臉上和眼中,透過雨簾看著那大理石雕刻的雋永的墓碑,雙目瞠大,發出一陣極為凄厲的叫聲,聲音在林間盤旋回響,驚走了樹上的棲鴉。
那喊聲合著雨聲隱隱傳入季云舒耳中,在晚間竹林中,像是冤魂的嚎叫。
冤魂?季云舒扯了扯唇角,極為不屑地笑了一下,姚家幾百條人命和她可憐的師兄,才是冤魂吧?
雨水很快大濕了季云舒的長發和身上薄薄的裙裝,更顯地她的身形極為瘦削單薄,遺世獨立。
季云舒沒有讓文蘭給她撐傘,而是慢慢走在雨中,讓這場秋雨洗刷她的神智與靈魂,洗刷師兄的墳冢,不要讓阮琴一身的冤孽染了他遺世的英魂。
頭發濕漉漉的貼在額前,初秋清雨不纏任何人情味地落在她的面上,濕了她的眼。
這是一個很陰暗的竹林,夜幕暗沉沒有皓月繁星,整個世界都是一片昏沉的黑色,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
但是她還是很明顯地看到,在前方,有一抹遺世獨立的頎長身影,撐著一把傘,靜靜地站著,周身的靜謐幾乎與肅清的環境融為一體。
距離這么遠,還有雨霧相隔,但是她還是可以很明顯地看到他面上的擔憂與眸中的心疼,那么明顯,幾乎將她堙沒。
本來全身極冷,極為冰寒,但是見到那抹身影之后,好像找到了歸宿一般,凄冷冰寒盡數褪去,周身暖暖如沐春風。
付景淵沒有動,只是撐著傘看著那抹單薄瘦削的身影緩緩向自己走來,距離一點點地拉近,她周身的凄寂也在一點點消散。
“怎么穿得這樣少?”等到季云舒走到跟前的時候,付景淵將手中的傘撐到她的頭上,語氣溫潤地說道。
雖說是責怪的話,但是說出口,只剩下滿滿的關懷。
付景淵摟著她瘦削的肩膀,毫不在乎她濕透的羅裙會沾濕他極為名貴的浮光錦青衫。
“走吧,我冷!”季云舒抬頭看著付景淵黑如夜色的鳳眸,輕聲開口。
文蘭等人早在看到付景淵的時候就退了下去,現在只有兩人,撐著一把傘,在瑟瑟秋雨中緩步走著,如膠似漆的身影蓋過了環境的凄冷與肅蕭,好似兩人不是走在暗沉靄霧下的蕭蕭竹林,而是綠葉英紅的煙雨江南。
回到了院中,季云舒怔怔地打理著渾身濕透的自己,知道被面前一碗味道極濃的姜湯嗆了鼻,才回過了神。
季云舒轉頭,便看到一雙修長如玉的手端著一個白瓷碗,里面是清澈的橙色。
“還沒見過這樣的姜湯。”季云舒接過了碗,輕聲說道。
以往的姜湯都是色澤極黑比湯藥好不了多少,所以她極為厭惡,這次要不是極濃的姜味,光看這外表她也想不到這居然是一碗姜湯。
“知道你不喜平常的姜湯,于是將姜汁壓了出來,合了一些驅寒的小菜以及蜜餞和蜂蜜,不難喝的。”付景淵揉著季云舒已經干透烏黑柔順的長發,聲音溫暖如房中搖曳的燭光。
季云舒慢慢喝下,姜味聞起來雖是極大,但是入口卻沒有一絲辛辣的味道,而是暖暖如清茶,流入心脾。
“別想太多,好好休息,明天還要出門。”付景淵隨手將碗放在了床邊的案幾上,翻身上床。
“要去哪里?”
“明楚。”
季云舒挑眉,水眸盈盈有著意思不解。
“明楚皇帝退位,傳位太子,太子邀我前去觀登基大典。”付景淵側身靠著軟被,聲音溫柔地解釋道。
季云舒現在一聽到“登基大典”幾個字就忍不住聯想之前在臨風阮琴登基時的狀況,唇邊忍不住勾起一個不懷好意的弧度。
“想什么呢?”付景淵忽然露出一抹風花雪月的笑意,“那種空前絕后的登基大典還有一般人可是無福消受。”
季云舒輕笑出聲:“明楚太子可不是一般人。”
“他自然不是一般人。”付景淵點了點頭。
“你和他交情不錯?”季云舒想著不然人家拜帖能送到祁門來?
付景淵想了想,沉吟開口:“還好。”
“怎么個還好法?”季云舒有著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態勢。
“就是……我讓他幫我下一道顧昕之賜婚的玉令他揮筆而就,我讓他幫我出兵臨風他說是舉手之勞,我讓他把臨風的城池還回去他毫不猶豫,我……”
“你別說了!”季云舒實在忍不住打斷了付景淵的話,轉頭看著那張表情極為無辜的面容,一雙秀眉蹙起,片刻神色古怪地問道,“難不成你就是明楚傳說中的皇帝?”
付景淵被季云舒奇葩的思維雷了個半晌,哭笑不得地開口:“明楚皇帝年逾花甲,你夫君我風華正茂,怎么可能?”
那堂堂一國太子對你言聽計從?季云舒挑眉,這好像不科學。
忽然,季云舒腦中冒出了一個極為奇葩的想法,一臉驚愕地看著付景淵,表情由開始的了然,到后來的驚恐,到惡寒,再到……嫌棄。
付景淵凝眉看著季云舒,她這是怎么了?
“你該不會是……他……你們……”季云舒指著付景淵,片刻只是說出只言片語。
付景淵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們兩個心意相通是不錯,但是從這么支離破碎的話中他還真想不出什么。
“你……你想到了什么?”付景淵有種不好的預感。
“該不會是……他對你……有那種心思吧?”季云舒吶吶開口。
付景淵眉峰依舊皺著,這是什么意思?
“就是老皇帝那樣……這明楚的太子不會也有龍陽之好吧?”季云舒補充了一句。不然這么言聽計從?這待遇就算是列國的寵妃也享受不到啊。
付景淵這才明白了自己小妻子的想法,不由得一臉黑線地看著季云舒:“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這到底是腦洞多大才能有這么奇葩的想法?
“老皇帝那種神奇的男子出一個就很不易了,明楚太子……他真的很正常!”付景淵就差拍著胸脯保證了。
“那他怎么……”
“睡覺,等去了明楚你自然就知道了。”付景淵一把將季云舒的頭按在自己胸前,阻止她再進行一些亂七八糟的想法。
季云舒掙扎著還想說些什么,但是這人在自己腦后扣著的手極為用力,季云舒掙扎半天依舊脫離不開那個心臟既有力跳動的溫熱胸膛,鼻端充斥的清雅的蓮香讓她一陣心思恍惚。
“夫人你要是不困的話咱們可以做點兒別的。”
一聽這話季云舒一下子動也不敢動,連大氣都不敢出。
付景淵勾唇笑地極為得意,想著我還治不了你?
季云舒心思一直在轉著,一直在想著這明楚太子到底為什么對付景淵這么言聽計從,照這樣下去,哪天付景淵說明楚的皇帝我來當,這位太子會不會十分干脆地擦擦龍椅說您請?
終究想不出個什么所以然來,季云舒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才迷迷糊糊地睡著,反正她只是覺得她睡著的時候身邊這人均勻的呼吸聲已經持續了好久。
第二日季云舒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有些迷蒙的眼神彰顯了她睡得并不好。
床邊已經沒了人,季云舒摸摸已經涼透,顯然這人已經離開多時。
妧薇端了洗漱的東西進來,見到季云舒的第一句話就是付景淵去了顧文易的墓地。
等到季云舒滿滿走到墓地的時候,便看到那抹青衣風華的身影負手站在遠方,從她這個角度來看,正好是太陽升起的地方,一輪蓬勃的朝陽在他身后升起,暖橘的陽光為他鍍了一層金黃色的光,清逸之外多了一分尊貴。
清晨雨停,地面上的積水顯示出了昨天的雨到底多大。通向墳墓的地方有一條細細的碎石小路,軟軟的繡鞋踩在上邊,細細的碎石嗝在腳底微微有些癢。
不像是昨晚那般的晦暗深沉,許是因為下過雨潮濕的緣故,清晨的林中有著薄薄的霧氣,就像是話本子里的那些神仙居所,世外仙境一般迷霧氤氳。霧氣將陽光分成細細地碎片,映襯在素淡的衣服上,像是波光閃閃的蜀繡刺菊。
付景淵一張清雅絕致的容顏在迷蒙的霧氣中更顯得飄渺,魅惑地不像是俗世之人,周身淡淡縈繞的氣度風華像是奪了方圓十里所有的翠竹精氣一般,清逸無雙。
季云舒緩步走進,看著阮琴垂著頭跪在地上,身形一動不動,像是僵住了一般。單薄的衣衫緊緊貼在身體上,勾勒出玲瓏的曲線。三千青絲有些凌亂地鋪在背上,甚至額前的發絲還在滴著水。雙手支在身側,緊緊地陷入了泥巴里面——如此狼狽,哪有半分當初的女帝風采?
“你點穴了?”季云舒抬頭問著付景淵。
付景淵搖頭。
阮琴依舊是垂著頭,沒有說一句話,要不是剛才那兩個女子過來稟告說她無恙,她真的以為她死了。
“跪完三天之后好好調理她的身子。”季云舒轉頭對著那兩名女子傳音入密。
她可不想她就這么死了。
那兩名女子點頭,付景淵拉著季云舒緩步離開。
“我散了她的內力。”半晌,付景淵忽然開口說道。
季云舒這才明白為什么剛才阮琴一動不動,原來是這個緣故。
她們習武之人最注重的就是內功心法,倘若內功被散去,那便是與常人無異了。
不過這樣也好,以后更有利于她做事,省的這人再出什么幺蛾子。
等到回到院中的時候,妧薇妧霞已經收拾好了東西準備啟程。夕月說要留在祁門照顧阮琴就不一起跟著去了。
看著夕月一臉笑得燦爛,季云舒心中替阮琴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馬車上,季云舒有些昏昏欲睡。
“不就不好奇剛才我找阮琴說了什么?”付景淵一直在等著季云舒問他話,可是等了半天,這個丫頭只是在打哈欠,根本沒有要問的意思。
“肯定是姚家的事情,我不用問也知道。”季云舒懶懶地打了個哈欠,迷迷糊糊地就要睡去。
“你不想知道她是怎么回答的?”付景淵挑眉。
昨天晚上害他許久沒睡著,今天她想睡?想得美!
“她肯定什么都沒說。”季云舒迷迷糊糊地嘟噥了一句。
付景淵搖搖頭,后來發現那個小女子好像看不到他的動作,于是說道:“不是,她說了一些事情。”
“哦?說了?”季云舒閉著的眼睛一下子睜開,睡意去了大半。
付景淵點頭:“確實說了。”
“說了什么?”
“我不說你也知道,我還是不說了。”
“……”季云舒無語,想著她怎么知道?
“她說了是皇后?”季云舒斟酌了一些問道。
付景淵搖頭。
“那她說了誰?”季云舒想著難不成這事還有別人牽連?
“她倒是沒說具體是誰,她只是說了當初找上她們的那人說此事只是為了除去一個姚家。”付景淵輕聲開口,“聽著阮琴的意思是他們各取所需,臨風得到大量資產,而天乾除去江南姚家。”
季云舒抱著薄被坐起了身子:“姚家在天乾有仇家?”
她的長發從身側流瀉而下,隨后撲在床榻之上,像是一條烏黑的錦緞一般,甚至比錦緞還要多上數分光澤。
“聽她的語氣是的,但是她也不知到底是誰。”
“你對姚家可是了解?”季云舒想著姚家經商,要是在生意上有了仇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到底是要多大的仇才要人家全族陪葬?
付景淵搖頭:“并不了解。時間筆者對姚家的記載極為有限,要是有的話不過也是對姚家發家致富的敬佩以及一夕之間全族而滅的唏噓,沒有什么價值。”
季云舒想著這案子當真是越來越復雜越來越撲朔迷離了。
“要是我說公子和少夫人還是不要想了,等到咱們的人把當年的關卡查個明白到時候自然一切就水落石出了。”妧霞在一邊抱著一個茶杯聽得一陣云山霧罩,忍不住開口說道。
“主意都是想出來的,你認為誰和你一樣懶?”妧薇聞言忍不住失笑,叱了妧霞一句。
“懶人有懶福。”妧霞抱著茶杯喝了一口,一張圓臉上滿滿的都是滿足之意,“公子沏的茶就是不一般。”
“你又不是第一次喝,怎么今天才發現?”付景淵挑眉,好笑地看著妧霞一臉饜足的樣子。
“這杯茶比之以往的茶更有味道。”妧霞忽然神秘兮兮地說了一句。
“不就是說公子的茶藝愈發精進了么?拐彎抹角地干什么?”妧薇將妧霞的話說的很直白。
季云舒看著兩人,想著只要有妧霞這個活寶在,氣氛就絕對不會沉悶。
忽然想起了什么,季云舒問著付景淵:“你把挫骨鞭給了妧薇,把穿云刺給了妧霞,如若我所料不錯的話,碎日和斬月兩把劍應該在原莫和原滄手里吧?”
付景淵點頭:“確實。”
季云舒想了想,接著說道:“碎日在原滄手里,斬月在原莫手里。”
妧霞一下子來了興趣:“少夫人是怎么知道的?平時我們見到那兩把劍也都分不清呢。”
季云舒勾唇一笑,也神秘兮兮地說道:“直覺。”
一行人花了四天的時間到達了明楚國都城燕城。
明楚和天乾的國風倒是沒有什么差別,只是光是看外在的話,明楚很明顯比天乾京城要富裕上一個層次。
道路比天乾的要寬,建筑物也更為精致繁復,商販也比天乾要多上幾分,可見百姓生活的極為富足。
“你在這里可是有別院?”季云舒撩著簾幕看著外邊,一邊問著付景淵。
付景淵沉默片刻:“有。不過我們先不去別院,我們先去太子府。”
“直接就去太子府?”季云舒想著這會不會有些不妥。
“直接去。”付景淵點了點頭。
等到了太子府的時候季云舒才發現好像真的不是不妥,因為她一下馬車,便看到一身杏黃色蟒袍的俊秀男子帶著一種護衛站在門外,似乎是在等著什么人。
“祁兄!你可來了!”太子一見到付景淵下馬車,趕緊迎了上來。
季云舒皺眉,想著這是個什稱呼?難道付景淵出了賢王府入了祁門,連姓都改了?祁景淵?好像也不錯……
“這位就是另夫人吧?果真是清秀佳人!”太子見到了隨后下車的季云舒,也極為熱枕地說道。
看著太子俊朗的面容上的喜悅是由內而外發自內心的,并不像是作假,季云舒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想著太子沒有一絲嫉妒吃醋的意味,想必對付景淵不是那種感情。
想著想著,季云舒一陣心酸,想著別家的夫人防小妾防閨蜜就夠了,怎么到她這里還得防男人?
“令夫人好像心情不大好?”太子看著一邊沉默不語的季云舒,面容上居然有些擔憂的神色。
“內人不過是舟車勞頓有些乏了罷了。”付景淵摟過季云舒,笑得十分歉意。
“要不我讓人準備客房給夫人休息片刻?”太子想了想,十分體貼地說道。
“不必勞煩太子殿下,一會兒我們回府休息就好。”付景淵十分謙虛地推讓了。
太子點點頭,引著幾人朝著屋內走去。
看著太子這與身份極為不符的恭敬神色,季云舒想著哪天晚上付景淵說過的話,當真是沒有夸大其詞,恐怕這位太子,當真是對他言聽計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