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下班時,陳敏而抱著幾本書往圖書館走去,準備還書。剛走到門口,只見迎面過來兩個人,她連忙端端正正的站住。那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她的導師,也是她的現任上司,中文系主任林至臻,另一個是她剛剛才想起過的唐琇文。
林至臻見了她,微笑著問:“敏而你還沒有回家?”
陳敏而恭敬的回答:“還了書就回去了。”
林至臻點點頭,她說:“敏而,這位是老師的同學,你的學姐唐琇文。”陳敏而微微欠身。
林至臻又對唐琇文說:“我給你介紹,陳敏而,現任中文系講師,我的得意門生。”
唐琇文笑道:“我們見過面了。原來敏而是你的學生,難怪。”她笑容滿面,“名師出高徒。”
這句話如果是別人說的,林至臻或許還會不以為然,但出自唐琇文之口,她不由得笑了起來,臉上滿是驕傲:“敏而是我教過之中,最有文學天分的學生,她像是從古代文學史里走出來的一樣,對古代文學理解得十分透徹。大學時候,總是跟我講:‘這樣的理解會不會更貼切一些?那個人講的應該不是這個意思’,幾次三番還要她抬了梯子來讓我下臺。”她想起往事,又爽朗的笑了起來。她教過太多中規中矩的學生了,因此,能夠遇到一個敢和她辯論的學生,她不得不另眼相看。
陳敏而也想起了那些片段,那時她才剛讀大學,初生牛犢不怕虎,仗著自己讀過幾本書,就敢在課堂上發表自己的意見。回想當年,她現在也是捏了一把汗,還好她遇著了明師,心胸開闊,才沒有為難過自己,讓自己的學生生涯過得有些困難。
林至臻又問道:“你看,是不是有幾分像你?”兩個人都穿著灰色的套裝,唐琇文穿著藍色的襯衣,尖頭的黑色高跟鞋,陳敏而則穿著白色的襯衣,一雙棕色的平跟鞋。
唐琇文說道:“我的資質差遠了。”她的眼里滿是笑意。
陳敏而有些臉紅了,她自覺不能與唐琇文相提并論,只是在導師面前,又不能說出這句話,不然是要被說妄自菲薄了。
林至臻溫言的對陳敏而笑道:“你忙吧,我們只是隨便走走。”
陳敏而點點頭,看著她們離開,直到看不到她們的身影,才轉身走開。
林至臻和唐琇文坐在林至臻的辦公室里,二人隨意的坐在沙發上,喝著咖啡聊天。
她們聊著這些年來的人生際遇。
林至臻嘆道:“好不容易才覺得道路平坦了些,但人生已經走了一大半,快要去到終點了。”她的一生并無多大起伏,不過,人生的路也不見得順風順水,總覺得有點力不從心。
唐琇文笑道:“不敢暴虎,不敢馮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林至臻也笑了。可不是?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她知道唐琇文的人生經歷比她曲折,雖然今時今日,她事業有成,但是身邊已經沒有了那個噓寒問暖的人,也沒有兒女膝下承歡,生活的寂寞可想而知。只是,她自己隱藏得好,從來不表露出來而已。
林至臻說道:“看到今日的學生,就想起我們當初。每次我走在校園里,仿佛自己還是個學生,擔心明天的考試。”那個年代,沒有什么比考試更重要,失戀了還可以再找到戀人,但是掛科一次,重考合格之前,天空都是黑暗的。
唐琇文笑道:“我看見學生們對你恭敬有禮的樣子,心里不知有多么羨慕。”那是真的尊師重道,在別處已經很少看得到了。
林至臻笑道:“這是真的,看到他們的笑臉,也覺得青春真好,慶幸自己離這些都不算遠。”雖然,那些已經是別人的事。
唐琇文看向窗外,高聳的木棉樹綠葉滿枝頭,筆直挺立,兩邊對稱的長著,時間的流逝對它們沒有影響,它們年復一年的開花結果,從來不曾遺忘。有些記憶她也不曾遺忘,但記憶已經將她拋離得很遠很遠。
林至臻道:“我們去吃飯!?不是我家,也不是學校飯堂,去一個舒適的地方,我們可以聊久些。”
唐琇文笑道:“你家小寶貝應該很期待見到你了。”
林至臻笑道:“你剛剛才為圖書館換了一批新電腦,難道連請你吃一餐飯都不可以?不是公款,我請。”
唐琇文點點頭,笑道:“也好。”
吃飯的時候,她們聊起學校發生的趣事,笑得很開心。
唐琇文問:“那么,敏而是講授古代文學史了?”
林至臻笑道:“而且是前段的文學史。”那一科的內容很多,而且距離現代生活太遠,考試十分有難度,學生們都背得怨聲載道。
唐琇文笑道:“敏而的氣質很現代,這個真是萬萬沒有想到。她講課質量如何?”
林至臻笑道:“可能是和學生年齡接近,氣氛很活躍。那時我還怕她控制不好,常常在她上課的時候過去看看。不過,是我操心了。”
唐琇文笑道:“你是怎么看到她的?”
林至臻想起往事,微笑著,一一的說給她聽。“那天,我在講古典文學,最多學生讀過的是《紅樓夢》。多數同學都認為林黛玉過于小氣、又喜歡無病呻吟,明明在賈府里過著千寵萬愛錦衣玉食的生活,卻就常常自尋煩惱,以致寫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這樣的詩句來。只有敏而一個人持不同的意見。于是我就問她:‘林黛玉不被賈府眾人待見。何以見得?’她就說了,在賈府里,只有賈老夫人才是真心疼愛她的人,除此之外,就只是賈寶玉真心待她好了。我又問,那大觀園里的姐妹怎么算?她說,在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姐妹中最懦弱無能的迎春就敢笑林黛玉是個懶丫頭;王熙鳳說有‘玉’字討人嫌得很;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探春連林黛玉的生日都不記得;史湘云就更多了,提起黛玉總是冷笑,明嘲暗諷,不可勝數。薛寶釵倒是不錯的,但她對所有人都很好。一番話說得同學們都沒有話說了。”
唐琇文聽了,笑著說:“說得不錯。”
林至臻說道:“更好笑的是,我問她為什么喜歡林黛玉,她說,她看的是插圖版,里面林黛玉看起來最舒服。”
唐琇文不由得啞然失笑,這樣也可以?她說道:“我很喜歡敏而,之前我見過她一次,一見如故。”
林至臻說:“其實敏而出身普通,母親是私企中層管理人員,父親是高級工程師,一家都與世無爭的樣子。”但就教出這樣優秀的女兒。有時想想,教育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多數時候就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林至臻繼續說:“剛開始的時候,還很初生牛犢不怕虎。有次校長問她:‘學生上課起哄怕不怕?’她說不怕。問為什么?你猜她怎么回答?我講的是必修課,他們不敢真的惹怒我,如果這門功課不合格,他們畢不了業。”
唐琇文笑出聲來:“她說的是事實。”
林至臻笑道:“沒錯,可是我們就不敢說這種話。敏而是個內斂的女孩,鋒芒不露,雖然說話耿直,不過就什么都不爭,所以大家都喜歡她。”
唐琇文笑道:“雖然在校園內講究的是才華,但是外表出眾也是一種資本,即使不用,也可以自己發揮功效。”雖然說得俗了些,但始終是一種事實。
林至臻道:“很懂得為人著想,現在還在努力學習當中,不過,也快結束了。我問她:累不累。她說:喜歡就不覺得累。”不愧是她看中的人,對于這一點,她很是驕傲。
唐琇文說:“她的眼神很清澈,但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天真女孩,那種沉穩大方確實難得。”
林至臻說:“剛開始的時候,還是有些不懂人情世故的,不喜歡主動融入團體,不過,這兩年進步很大,棱角已經被磨圓了。”
唐琇文笑道:“這真是很難得了,想想,多數同事都比她大一截,即使有共同話題,但觀點肯定不能一致。”
林至臻點頭:“這一代的女子和我們那一代是完全不同的了。這一代的心胸更加寬廣。就說敏而吧,即使是不想做的事情,為著‘集體’兩個字,還是去做了,而且,始終帶著笑容。她說,別人需要幫忙的時候,回應時,點頭一定要面帶笑容,因為反正都答應了要幫忙,還是一副臭臉的話樣子就太難看了。”
她們一直聊著,沒有說其他,仿佛這一次的會面,就是專門為了解陳敏而而來。
而此時,還在圖書館內選著書的陳敏而,就不停的打著噴嚏,她不知道有人在說她,還以為自己是感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