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蚌殼中不知時間流逝,等我把柳長言的眼睫毛數了幾個來回之后,蚌殼終于打開了。
我從柳長言身上爬起來,起身的時候,不小心用力過猛,使得他悶哼一聲。我扶住他,關切道:“你沒事吧?”
他嘴唇蒼白得沒有血色,看來這弱水對他是很要命的。
柳長言頷首,輕聲道:“好多了。”
鮫人族長站在我們面前,眼中滿是濃濃的嘲諷,她譏誚道:“他是你情郎?”
我下意識搖頭。鮫人族長的神色好像緩和了些,她舉起手中的貝殼,說道:“這些是你帶來的?”
我穩了穩心神,鎮定道:“是的。”
族長厲聲問道:“那你來這兒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就想見見傳說中的鮫人……”
族長冷哼一聲,轉過身去,她張開手掌,微微側著,有白色的粉末掉到地上,那枚貝殼早已不見蹤影。
“我不管你想做什么,從哪兒得到這些貝殼。現在,我只想與你做一筆交易。”
我做漫不經心狀,淡淡說:“什么交易?我沒什么想要的,談什么交易?”根據烏龜所說的,人類把鮫人擄去,逼他們流眼淚。他們對人類的仇恨,從族長對柳長言的態度中可窺見一二,若是我說自己為鮫珠而來,那可以直接考慮要怎么個死法了。
族長拿著法杖對準柳長言的眉心,說:“你若是答應了,我可以不殺他。”
動武不是個明智的辦法,我與柳長言在這弱水中,法力都有不同程度的流失,雖說到了鮫人的領地后,情況有所好轉,可是怎么能打得過本來就在這里生活的族長?況且一個族長倒下了,還有千千萬萬個鮫人爬起來……
我小心翼翼道:“他是個好人,長這么大,沒吃過一條魚,沒傷過人命,更沒禍害過一個姑娘。而且他人很好,樂善好施,見義勇為,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還有一身好本事……balabalabala”我胡亂夸了柳長言一通,試圖打消族長的殺意。
可是族長不吃我這套,她聽了,不僅沒把法杖放下,反而更逼近柳長言的的眉心,沒一會兒,有鮮血從柳長言高挺的鼻梁上流淌下來。他悶哼一聲,用手捂住胸口,整個人搖搖欲墜。
我急切喊道:“有話好好說,別沖動!”
族長放下法杖,輕嗤一聲,“我要你幫我殺一個人。”
美人曾同我發過牢騷,說話本里一般要去找什么世外高人做什么事,那些世外高人總會提這樣那樣的要求。最常見的就是“你們兩個留下一個人”,或者是“你們幫我殺一個”等等諸如此類的無理取鬧的要求。
她嘆道:“這令人絕望的世道喲!”我從沒去找過什么世道高人,沒見過那些稀奇古怪的要求,所以也不曾覺得這世道有什么好讓人絕望的。不過現在,我覺得這世道果然讓人很絕望。
“我……我很弱的,你千萬不要讓我去殺什么很厲害的大人物,我只打得過比我更弱的人。”不能怪我這么沒骨氣,因為美人后面還說了,一般應世外高人的請求出去殺人的,最后不死也半死不活;應了世外高人讓一個人留下才肯幫忙的,最終都悔恨終生。
族長回頭瞟了我一眼,說:“不是什么厲害的人,只是一個凡間的男子。倘若我自己能上岸去找他,也不必讓你來同我做這筆交易。”
我松了一口氣,應道:“那沒問題,我可以幫你,但是你不能再為難我們。”
族長擺著魚尾,行至我身旁,她附在我耳旁,低低說道:“我要你起誓。”
我有些猶豫,遲遲不肯開口。我們這些精怪起誓與凡間的那些人起的誓不同。凡間那些動輒山盟海誓用來哄騙小姑娘的誓言是用來打破的,即便他們最后違背了諾言,也不見得有什么處罰,可我們起誓卻是真真要命。因為我們起的誓,最后的果大多都會應到自己身上,也許你以前不經意許下的話,在后來一些緊要關頭就要了你的命。
“我……我起誓,我一定幫你殺了那個人,否則、否則天打——”我頓住,極快改口道:“否則此生道行再難精進,大道難成。”我本來是想說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但是天打雷劈我已經試過了,那樣實在太疼,即便我真的要死,也絕對不想再嘗試這么個死法。至于我的道行,現在已經沒法再精進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柳長言扯了我的袖子,輕輕搖頭。突然從口鼻中溢出大量的鮮血,他頭一歪,暈了過去。
我看著干著急,卻又沒辦法。我對著族長問道:“你要殺的是什么人?什么樣的長相?我要如何才能找到他?”
“他——”良久,族長輕飄飄的說:“我記不清了。”
“?”
族長一揮手,說:“你們先在此住下幾天,待我好好想想。”
族長說想想,然后真的閉門冥想去了。接下來幾天,水晶屋的門就沒開過。我怕柳長言受不住這弱水,生出個好歹來,便問鮫人拿了一個大蚌殼來,讓柳長言待在里頭養傷。而自己則在鮫人領地里四處晃蕩,一直試圖搞破壞,想讓鮫人痛哭流涕。
比如搶小鮫人的食物,比趁鮫人不注意絆倒他們,再比如半夜鮫人都睡了,我再鬼吼鬼叫,攪得他們不得安生等等。可能是他們都得到過族長的指令,所以我這種惡劣的行徑并沒有人來制止。我鬧騰了好些天,可是鮫人們都很淡定,每次我騷擾他們,他們只是用一種奇異的令人不舒服的目光看我,而后游走了。
多天勞動沒有成果,我決定下劑猛藥。我拉了柳長言尾隨一對正在幽會的鮫人男女。我指著他們說:“我發現他已經偷偷瞧過你幾回了,你用你的美貌去拆散他們,最后那小姑娘肯定要傷心得痛哭流涕。”
柳長言一臉驚愕,愣愣問道:“小姑娘?”
我點頭,“她的情郎暗地里偷偷看過你好幾回了,他肯定為你的美貌折服的。”我拍拍他的肩膀,鼓勵道:“放心大膽的去吧,只有揮不動的鋤頭,沒有撬不動的墻角。”
柳長言滿面怒色,喝道:“荒唐!”而后拂袖而去。
我扼腕嘆息,只恨自己不能變就男兒身去勾引那鮫人少年。我雖覺得自己的這個計劃絕妙無比,但是柳長言不肯配合,只能含恨作罷。
后來我又想敲悶棍,把鮫人帶到無人的角落里痛打一頓,使他們受不了疼痛而哭泣。不過考慮到這樣行事的后果是敲了悶棍以后,我很有可能被鮫人族長大卸八塊再大卸八塊。所以最后還是咬咬牙,按捺住那顆蠢蠢欲動的心。
我抓住一個小鮫人,對他的那截魚尾愛不釋手。等玩夠了以后,我停止對他魚尾的蹂躪,郁悶道:“誒,為什么你們都不落淚呢?”我在他的眼瞼來回撫摸,指尖能摸到眼珠子的弧度,“真想看看這雙美麗的眼睛,落淚的時候是什么樣子的。”
小家伙很傲氣的哼了聲,說:“我們才不會流淚呢!眼淚是我們最珍貴的東西,至死都不可能掉落。”
我按住想咬他一口的欲望,繼續循循善誘道:“可是很美麗啊,你的眼睛湛藍湛藍的,掉落的眼淚一定和你們族長眼角的淚痣一樣美麗。”
小家伙對我翻了個白眼,說:“那才不是什么淚痣呢,那就是顆眼淚——只有流過眼淚的人,才會出現那顆眼角的眼淚。”
我倏地起身,驚道:“你說你們族長曾經掉過眼淚?!”
小鮫人輕哼道:“真沒見識!”然后擺著魚尾走遠了。
我站在原地靜立,想了許久。如果那族長真的曾掉過眼淚,那么就有現成的鮫珠,可是鮫珠會在哪里呢?
過了幾日,族長把我找去,交給我一幅畫卷,說:“那個人長這個模樣。”她此刻泛著藍光的瞳孔更加幽深了,我可以清楚的看見她的眼睛布滿血絲。
我忐忑著問:“既是交易,那我是不是還能有別的報酬?”
族長冷硬的問:“你要什么?”
我一狠心,說:“我要鮫珠。”
族長冷笑,惡狠狠的說:“你果然目的不純。”
她的目光太兇狠,我不由得感到緊張,怕她不管什么交易,直接把我拍死在這水晶屋里。
族長發出滲人的大笑,說道:“你要的眼淚,就在那人身上,他死了,東西就是你的了。”她憑空拿出一個貝殼,遞給我,說:“他死了,告訴我一聲,對著它講,我就能聽得到。”
我接過貝殼,喜不自禁,反復問道:“你不會騙我吧?”
族長冷冷看我,說道:“我不騙人。”她拖曳著垂地白發,轉身走了,“你和你的同伴趕快離開這里。”
送我和柳長言走的,依舊是把我們帶來的那幾個鮫人,只不過方式比來時溫和許多。他們把我們送到弱水邊,而后一頭潛下去,再不見蹤影。
回到岸上,我有一瞬間的恍惚,世事白云蒼狗,每當我以為無路可走的時候又峰回路轉。而現在好不容易找著鮫人了,偏偏還讓我去殺勞什子人。我回頭看了柳長言一眼,發現他的臉色還是很蒼白,領口的血跡在弱水里被沖淡不少。我微微俯身貼近他,拱著鼻子輕嗅,發現他身上飄著淡淡的血腥味。
我悶聲問道:“你受傷很重么?怎么還是沒好?”
他展了笑意,微微搖頭,“我沒事。”停了一會兒,他問我:“你真要去替她殺一個人?”
“當然了,我可是起過誓的。”
柳長言皺著眉,說道:“事情因我而起,我陪你走一遭。”
其實應該是我拖累了他才對,若不是我要找鮫人,他也不必陪我受這些罪。我故作輕松,拒絕道:“你還是好好待在昆侖養傷吧,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可我是去殺人的,你不必跟著我。”
柳長言拉住我的衣袖,看起來有些緊張,他解釋道:“我不是要阻止你,我擔心你無故沾染人命,有損修為。”
我斜著眼看他,嚴肅問道:“柳長言,你是愧疚了嗎?”
看他的臉色急劇變換,一幅有口難言的模樣,我抿唇笑了笑然后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同你開玩笑的,其實就算我起了那個誓也沒什么打緊的。我根本就不想成仙,與你沒什么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