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毓嘆道:“說起此圖,便得提起我祖爺爺成梁公。兩年前皇上派了給事中侯先春前來遼東閱兵,恰逢土蠻子舉兵十萬侵入海州,祖爺爺說道要好好迎擊蠻子,讓欽差一場北疆閱軍變成回京獻捷,也好讓皇上體會我李家忠良。不料在這節骨眼上卻出了亂子。”
楚落塵心下一凜,知道到了故事的關節,忙坐直身子。
李毓道:“那時小弟在祖爺爺身邊,我爹爹另有軍務。祖爺爺調派大軍與蠻子騎兵狠狠打了幾場,雙方各有傷損。這一天,軍中忽來了一個蠻子使者要見祖爺爺,小弟甚是奇怪,兩軍交戰,敵方有甚事要見我方主將?祖爺爺聽了,答應在后營書房相見。那蠻子操著一口生硬的中原語言,我疑心頓起,領著蠻子進入書房,爺爺卻叫我帶領親兵守在門口,不準旁人過來。”
楚落塵心癢難搔,猜不透敵酋使者與李成梁商談甚事,眼見李毓氣色衰敗,不忍發問,只得苦苦忍耐,靜待李毓開口。
李毓瞧在眼里,微微笑道:“大哥,好叫你得知,原來那蠻子正是敵酋派遣,想跟我爺爺做一筆交易來著。”
楚落塵吃了一驚,吃吃道:“交……易么?”
李毓道:“正是,這交易甚是古怪,卻對我方大大有利。他只是懇請我方放一支馬幫出關,說馬幫護送的是他土蠻族要緊人物,只須爺爺首肯,愿奉還繳獲的馬匹糧草、甲仗器械,兩國止戈罷兵,永結盟好。我爺爺聽了,沉吟不語。大哥,你想想,蠻子此舉是甚么用意?按說幾天戰事,我方還落在下風,蠻子突來討好,許下許多物事,更押上和平籌碼,說甚么只是為了區區一個馬幫平安過境,扯這彌天大謊有誰能信。只聽爺爺沉默良久,忽道,‘再加白銀十萬兩。’”
楚落塵一拍手掌,大聲贊道:“老將軍端的厲害,這招大是高明!這一加銀子,還不即刻逼得蠻子詭計落空,露出狐貍尾巴?”
李毓搖頭苦笑,說道:“我祖爺爺原有此意,哪知那密使一口答應。祖爺爺這下無話可說了,只得應允下來,他老人家也是抱著冷眼觀看的意思,瞧瞧那賊酋到底打著甚么鬼算盤?有甚么圖謀?
“不料之后兩天卻甚是平靜,一切照著約定進行。蠻子大軍拔寨后退五十里,暗地送來銀糧馬匹,爺爺差人點收無誤,便點鐵衛親兵三百,一路護送那神秘馬幫過境。爺爺與心腹諸將登樓,眼看馬幫銀鈴聲聲,鐵衛親兵身披重甲,跨馬團團護持,槍刀耀日,西方的太陽把人馬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一行人馬漸行漸遠,想起如此順當免去無數殺伐,欽差一來,平蠻敘功,實有莫大獎賞,眾將相視而笑,俱各歡顏。豈知,豈知,最后還是出了天大的亂子。”
楚落塵雖已隱隱料到情勢發展,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
李毓嘆了口氣,續道:“黃昏時分,忽然前方哨馬來報,‘離我環山堡二十里,我三百鐵衛與馬幫眾人俱遭殺戮,橫尸在一片荒崗上。’眾將大驚,我爺爺一言不發,即刻親身飛馬前往,我與眾將召集捕快跟著,一路上又是驚又急。大哥,你想想看,此事峰回路轉,情勢急下,若是蠻子知悉我軍保護不力,將會如何?”
楚落塵聽得此言,不禁長嘆一聲,說道:“自來禍福不定,實在難說得很,兄弟不要難受。”
李毓低聲道:“謝謝大哥。”喘息一陣,又續道:“咱們快馬馳到那片荒崗,已是傍晚。荒原漠漠,一大片人馬尸首七零八落地散落,幾只禿鷲餓得狠了,正在尸堆中撕扯血肉。眾將心頭一寒,一時之間,崗上竟無一人說話言語,只余瀟瀟風聲呼嘯而過。
“爺爺面色鐵青,率眾將查察,見整個馬幫﹑三百鐵衛尸橫遍地,連馬尸都不曾少了一匹,人馬尸身上也不見絲毫血跡,死因詭異莫名。咱們查了半晌,仍舊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不禁甚是氣餒。眼見夜幕降臨,爺爺神情凝重,沉吟片刻,令捕快好生收殮尸首,運回城中,接著招呼眾將離去。”
楚落塵奇道:“當真古怪,馬幫和鐵衛們是中了甚么毒么?”
李毓搖搖頭,道:“仵作驗了尸,不是中毒,至今我也不知這些人的死因究竟如何。回到府中,爺爺連夜派人報信給敵酋士墨臺豬,不久,那信使鮮血淋漓地回來,原來兩只耳朵遭那蠻子割去。爺爺大怒,馬幫尸首也不送回,兩軍列陣,各自譴將布陣,準備撕殺。
“過了兩日,欽差侯先春來到軍中,催著爺爺用兵。忽哨馬飛報,‘士墨臺豬拔營皆起,棄下輜重,將要路壘斷,有兵把守,不能前進。’侯先春一聽大喜,忙催祖爺爺遣將追敵。祖爺爺心知是計,只是搖頭,侯先春冷譏熱諷,帳中眾將按捺不住,紛紛請戰。”
楚落塵忙道:“后來戰局怎樣?”
李毓黯然道:“還能恁地?兩路追兵都被蠻子所困,援軍又遭蠻子驅使數萬邊民沖散。爺爺見大軍已敗,懊悔不及,正在聚集眾將商議,我伏侍一旁,忽一名親兵湊耳急報,‘營外有蠻子使者求見。’爺爺一怔,站起身來。”
楚落塵啊的一聲,說道:“奇了,蠻子恁地又來人啦?”
李毓道:“是啊,我與爺爺都好生奇怪。爺爺沉聲問,‘人在哪里?’徑自撇開眾將,走出營外。我跟著爺爺來到后營,爺爺仍要我把守門口。我一聽果然仍是上次來的那廝,那蠻子口口聲聲只叫爺爺把那馬幫人馬尸首盡數歸還,便將我軍被困兵馬解圍放回。爺爺心下大疑。大哥你想想,蠻子解圍釋俘,就為了換得那馬幫死尸!豈不匪夷所思?那馬幫究竟攜帶何物,那等重要?那天,爺爺應允了蠻子,卻叫密使先回去。爺爺招來仵作再次驗尸,終于在一具馬尸腹中找到一個油布包裹,細細打開,卻是一幅古舊絹畫。”
楚落塵呆了一呆,失聲道:“原來,原來馬幫出關,攜帶的就是那幅絹畫!”
李毓氣色衰敗,聲音漸弱,道:“半點不假。就是那《羅浮花氣圖》,令幾十萬大軍血戰交兵的,便是那幅小小絹畫兒。爺爺對著那圖,頭也不動瞧了半晌。跟著發出令箭,請來遼東四名深負名望的畫師,連夜臨摹此畫,不論絲絹選料﹑構圖填彩﹑圖案工筆無不深蘊原畫遺意。竟一夜之功,終于大功告成,贗畫幾可亂真,料來那粗鄙蠻子也無法識破。爺爺甚喜,重賞畫師,把贗畫仍用油布包好,選一匹毛色體形一般的馬匹,將油布包從喉中灌入馬腹,再行斃馬。次日一早,譴心腹將校將人馬尸首密地送去酋營。”
楚落塵聽得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張開的嘴,再也合不攏,驚道:“就這么騙過了賊蠻子么?”
李毓全身僵直,面色灰暗,忽又一紅,微微頷首,又道:“這圖的來歷,連著天大的干系,大哥聽了就成,萬萬不可出去說。”
楚落塵點點頭,一時心亂如麻,始終定不下神來。
楚落塵正要再說,忽然覺得密室一角有具尸首微微一動,心下一驚,凝神細看,卻又不見動靜,不禁啞然失笑,心想:“今日屢經驚駭,真的是杯弓蛇影了。”突聽得李毓低嘶:“大哥,你……瞧甚么?”話音尖細暗啞,楚落塵嚇了一跳,回頭一看,見李毓直直仆地跌到。楚落塵變色呼道:“兄弟,怎地了?”搶過去扶他,只覺他轉瞬已變得渾身僵硬,惟有頭顱還能轉動。
楚落塵只覺一股涼氣自腳底冒了上來,踉蹌退了一步,也險些跌在地上,顫聲道:“兄弟,兄弟……”
李毓勉力笑道:“大哥,我要送……送東西給你……這里,真冷,冷得緊……”
楚落塵撕開李毓衣襟,燈光中,李毓身軀已變為黑紫,當真說不出的凄慘可怖。楚落塵嘶聲叫了起來:“兄弟,醒來……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