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落塵聽到此處,忍不住“啊”了一聲。
黃歇道:“那一日,清玄眼瞧火勢惡猛,毒煙正濃,只得伏地假死,口鼻盡埋在沙石中換氣。那白狻猊只道災星死絕,放心大膽而去。清玄待得賊人去遠,方翻身爬起,遠遠跟著。”
楚落塵拍手贊道:“這位清玄道長俠肝義膽,百折不屈,真當得起英雄二字。”
黃歇似笑非笑,睨他一眼,續道:“清玄眼見賊人勢大,不敢放對,跟到一處市鎮,在店鋪添置衣裝,俗家喬裝,掩去本來面目。貼近身去,暗地里聽賊人對著一張海圖指點,欲要泛舟出海去做海盜營生。當下暗隨,半月間,直跟到南海邊,忽覺鼻中腥苦,眼中水勢滔滔,一望無際,早到了南海。”
黃歇沉思一陣,又續道:“那眾賊人尋著一艘海船,講定價錢,次日便要出海。那船老大眼瞧有一大注銀子好賺,眉眼掛笑,哪知道倒是把死神迎上了船。清玄瞧科,密地里找到船老大,求告混一口苦飯吃,船老大心善應了。清玄連夜上船,換上水手服飾,做了一名水手。第二日早間,眾賊登船,正遇斜風微起,大船滿帆,破開水浪,清玄暗自留意航海羅盤,記住航線方位,盯著白狻猊一伙。
“船在海中連走了三日,就在第四日傍晚,遠處兀現一座海島,眾賊大喜,指點觀看。白狻猊將手暗招,眾賊發一聲喊,驀地發難。船老大與幾個水手轉眼被砍為兩段,清玄忙躲進后艙,那賊人進來一個,便料理一人,不久賊子便發覺艙中伏有武功好手,登時鼓噪起來。”
楚落塵只聽得口干舌燥,卻見黃歇住口,一把提起桌邊酒壺,仰首深飲了一口,眼望空處,沉吟不語,不禁急道:“那清玄勢孤,豈不糟糕?”
黃歇輕嘆了一口氣,徑自續道:“正在混亂,猛地風響,四下烏云驟來,須臾之間,天昏地暗,風雨大作,賊子慌忙落帆,把持住船。白狻猊聞聲趕到后艙,四面圍定清玄。此時風浪正急,那船幾欲傾頹。眾賊大呼小叫撲上,清玄與眾賊相斗一陣,白狻猊已然辨出是清玄,又驚又怒。清玄雖然拼命抵擋,但那些賊首武功高明,斗到分際,身上已然掛彩,他用盡氣力突出賊圍,繞船而奔。那時船身猛烈搖擺,眾人一時捉腳不住,跌撞相斗。清玄心中一亂,黑暗中胸口一痛,被一刀砍中。那一刀深入肌骨,他渾身一軟,再無半分氣力,眼見萬無幸理,絕望之際,不禁仰天嘶喊。
“暴風驟雨中,驀地一個淡淡影子繞船一閃,忽而一連串撲通聲,賊子一個個騰空而起,哼也不哼一聲,遠遠被拋入海。清玄心下一凜,知道來了極厲害的援手,四下迅雷震耳,電光閃爍,劃破長空,船舷邊負手站著一人,面朝怒海,身穿灰衫,清玄借著閃光凝神望去,卻只見背影,看不清形貌。他輕咳一聲,拱手道,‘多謝搭救,貧道衡山玄都觀清玄,請問恩人高姓大名?’那人哦了一聲,道,‘原來是個道士。’聲音甚為清越。清玄恭聲道:‘正是。’接著徑自把事態原委說了一遍。那人嗯了一聲。清玄此時卻發覺一件奇事,船頭風雨如晦,雷電共作,自己渾身早濕,那人灰衫波動,似有一層流光,看不出一些水漬。清玄傷勢甚重,那船又桅斷失控,在風浪中亂轉,眼看勢危,驀地身子一輕,眼前一花,已被灰衣人提到后梢。那灰衣人只手把舵,船頓時靜止下來,接著撕開清玄衣襟。清玄正要致謝,忽地督脈風府刺痛一下,一股溫和強勁之極的勁力,沛然浩蕩,撞了進來,耳中嗡的一聲,昏眩過去。”
黃歇語音微顫,顯然要說到正題上,楚落塵雖暗暗心焦,卻也不敢打岔,只得凝神靜聽。
黃歇又飲一口酒,緩緩道:“那清玄醒來,只聽得耳畔轟雷驟震,狂風如萬馬奔騰,身上創傷大好,一些不疼,驚魂方定,忽聽得那灰衣人低頌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清玄一奇,暗思那人話中玄義,深有領悟,不禁含笑。只聽那灰衣人又道,‘凡道,無根無莖,無葉無榮。萬物以生,萬物以成,命之曰道……精也者,氣之精者也。氣道乃生。’忽然話語一頓,奇道,‘看你微笑,似大歡喜,莫非有悟于心?’清玄忽然心智頓開,伏地便拜,求教神功大道。灰衣人手勢略抬,清玄登時被托起身來。那灰衣人笑道,‘我是不會收徒的,可你這小道士又大有仁人俠氣,直叫人瞧著喜歡。眼下風浪正急,又不能撇你徑去,既是風浪留客,咱們便以這場風暴為限,講論天象萬物妙法,五行仙流門徑,你能悟到多少,便瞧你的造化了。風浪一息,我便離去。’”
黃歇閉目沉吟了片刻,又續道:“清玄道長在艙中聽灰衣人講論神妙武功。艙外狂瀾兀自洶涌,驟雨傾瀉,船卻安穩若岳,自是被那灰衣人以神功鎮定。清玄屏息凝氣,直聽得驚喜交集。那大法通天下一氣,五行變化,神機莫測,五行盈縮轉化,周旋無盡,所謂道法自然,失道無恒,循道而長,此功又叫‘伏藏五帝功’……”
楚落塵跳起腳來,叫道:“原來是‘伏藏五帝功’!那清玄道長便是……便是你了?”
黃歇拈須微笑,淡淡道:“小饞鬼倒也機靈。”
楚落塵眉頭大皺,哼聲道:“你在講自己的故事,偏不說明,害我白擔半天心事。”黃歇睨他一眼,道:“知道是我你便不擔心了?”楚落塵笑道:“那是自然,你老饞貓好生生在這坐地,我擔甚心事?原來你以前是道士,恁地又還俗啦?連名字也改了。”
黃歇面色一黯,默然不語。
楚落塵瞧他神色異樣,又不知因由,心下好不氣悶。
黃歇喟嘆一聲,半晌方道:“那場風暴好沒由來,直叫海天為愁,魚龍凄悲,吹到第三日晨間方才歇止。風聲一息,那灰衣人便自振衣而起,我急了,忙道,‘前輩留步。前輩授藝,大恩不敢言謝,請留下大名,貧道無以為報,只好在長生殿供上祿位,永志參拜。’那灰衣人笑罵,‘看你灑脫,偏有許多臭張羅,某家來此消閑遣悶,有甚功德了?’往外就走。我眼看無望,急得跺腳。那灰衣人斜睨一眼,笑道,‘說與你聽,原也不妨,小道士可曾聽聞,灰鶴落玉島?’我一聽,登時呆住。小饞鬼,你聽過這句話么?”
楚落塵搖了搖頭,老老實實說道:“不曾聽過。”
黃歇嗓子發干,咽了一口唾沫,方道:“故老有言,‘灰鶴落玉島,青鸞上九霄。莫道云宮奇,羅浮花氣香。’說的便是世上最神秘莫測的兩個人,最神奇萬端的一個地方。江湖傳說,九州四海之中以羅浮山云宮武學奇幻絕倫,人所不及。云宮武功冠居天下,卻沒了主人,只有兩個守奴鎮守,那兩人便是灰鶴﹑青鸞了。”
楚落塵腦中電光石火般一閃,忽的想起《羅浮花氣圖》來,登時心下一凜,喃喃道:“云宮……云宮,七葉生……”
話音未落,便聽得黃歇眉毛一軒,忽道:“什么七葉生?小饞鬼你說什么?”神情緊張,目光忽轉凌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