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左將楚落塵上下打量,笑道:“這位小兄弟是……”伴雷道:“老左,這位楚公子是主人的貴客,別府一應人等接待楚公子須得禮數客氣。”楚落塵忙道:“伴雷大哥,不必見外,讓兄弟不安。”
金玨兒白他一眼,嗔道:“上下禮數還是要的,進屋吧。”楚落塵搖搖頭道:“我與伴雷伴風這些大哥此后便是兄弟相稱,大家都是同歷生死的好兄弟,有什么上下好分的?”
伴雷、伴風忽視一眼,心下好不感動,暗想這少年武功亂七八糟,忽強忽弱,倒是個義氣為先的漢子,難怪主人看重,心中甚喜,口中卻齊聲道:“不敢,不敢。”金玨兒嘴角微翹,似嗔非嗔道:“你要講義氣也得填飽肚皮呀,老左,備些香湯,帶他洗浴了再來。”老左忙應道:“小人理會得。”
楚落塵隨著老左來到一處靜室,浴罷,穿衣前驗看身上那幾處劍創,見傷口已自愈合,心中一喜,精神一振,肚中忽地雷鳴,連番劇斗,當真餓得慌了。當晚與金吾衛飽餐一頓,金玨兒卻不在堂中,楚落塵心中有事,酒不沾唇,眾金吾衛眼瞧伙伴折損凋零,席間盡皆不歡。
一時飯畢,天色早暗,楚落塵讓伴雷引路去見金玨兒,門口兩個丫鬟忙通稟了,楚落塵跨步進門,伴雷告退,自去布置警戒。
金玨兒已換了女裝,室中一碗燈明,她正徐徐解開髻發,綰起一窩青絲來,用一把桃花心木梳細細梳理,一只藍綢袖子忽地褪下,露出白藕一段玉臂。
楚落塵不料她改換女裝,容色這等清麗,立在門口,不由呆了。
金玨兒云鬢輕挽,放下手來,嫣然一笑,佯嗔道:“傻呆子,再賊眼兮兮,把你眼珠挖出來哩。”燈光下,但見她眼波流動,玉頰生輝,說不盡的天然風致。楚落塵不覺面紅心跳,忽又胸膛一挺,道:“我來和你說件事呢。”正要再說,被她麗色一逼,又低眼瞧著腳尖。
金玨兒輕哼道:“你說了入城便為了取一件東西,可現在情勢大大不同,滿城兵馬捕快都在四下追捕你,我陪你走一趟吧?”楚落塵暗忖李毓全家便是被那《羅浮花氣圖》所害,死前千叮萬囑,勿泄之于人,眼前這女孩兒雖貴為朝鮮皇室公主,但江湖險惡,此圖實是個惹禍祖宗,自己犯險倒也罷了,可萬萬不能再累她身陷險境,當下搖了搖頭。
金玨兒嗔道:“當真不要我一起去?”楚落塵嗯了一聲,道:“我去去便回,沒事的,你太累了,早早歇息吧。”金玨兒聽他語含溫情,心中登甜,甚覺受用。楚落塵道:“我走了。”金玨兒眼瞧他邁步門外,忽大聲道:“哎,你,小心。”楚落塵深吸一口氣,也不回頭,大步走了。
楚落塵走到前院,正遇伴雷巡夜過來。伴雷向楚落塵拱手道:“伴雷見過楚公子,公子要外出么?”楚落塵道:“別公子公子的叫了,聽著臊人,你叫我小楚,我喊你大哥便是。”伴雷忙道:“這如何使得?公子是我家主人朋友,便也算得上小的半個主人,小的怎敢亂了禮數?”楚落塵笑道:“大家各交各的,也不算亂了規矩。伴雷大哥,你身上可帶了銀子,借些兄弟使使。”伴雷笑道:“有啊。”忙自懷中掏出幾錠金子,一些散碎銀兩,一疊銀票。又道:“銀票是老桐升七省聯號匯兌,夠么?不夠我再進屋拿。”楚落塵拿了一些金銀,卻把銀票一推,笑道:“想不到京城來了個大財主呢,不需恁多,這些盡夠了。”說罷,抱拳作禮,出門而去。伴雷跺跺腳,正要說話,卻見他早去得遠了。
楚落塵出了鐵帽子胡同,略辨辨方位,趁夜逶迤往西。那城西秦家堆乃順天府開辦的義冢所在,滿京城苦哈哈﹑僮仆殞命皆草葬于此。
月昏星暗,街衢寂寥,疾風刮過街道,播塵揚幡,陣陣作響。
京中風華,夜晚本該人潮若涌,熙來攘往,卻值官府緊閉城門,四下緝拿欽犯兇徒楚落塵,百姓避禍在家,鬧街頓成僻巷。不時有大隊軍漢巡夜,提鈴喝號,縱騎來去,亂蹄踏著青石街面,激越震耳。
楚落塵避開主街,低頭疾行,到得城西秦家堆義冢,已是二更,遠遠地望見數間草屋,一點燈火晃動。
楚落塵徑奔那草屋前,驀地犬聲亂吠,暗地里綠光閃動,兩條惡犬撲了過來,楚落塵嚇了一跳,一腳踢翻一犬,另一犬驚得后退,發出嗚嗚威嚇聲。
屋里有人道:“誰啊?”只聽窸窣半晌,一個瘦削老漢提盞燈籠出來。楚落塵唱個喏,道:“深夜打擾老丈好夢,小子不安。”老漢舉起燈籠張了張,驚道:“原來是位差爺,差爺駕到,有甚事體?”楚落塵低頭看看,見自己仍穿著王府一等侍衛服色,不由恍然笑道:“在下有個親戚在李如松提督府中當差,年前闔府罹難,可巧我一直在外公干,得訊晚了,今日特來看看,趁便掘出遺骨,遷歸祖墳,老丈請行個方便。”老漢道:“是,是,差爺可帶來官憑文書?”楚落塵道:“來得倉促,沒去府衙辦具。”老漢面露難色,道:“沒有官憑文書私自掘墓,按大明律便是死罪。差爺明日持了官憑再來吧。”說罷,轉過身來,便要離去。
楚落塵搶前兩步,伸手入懷,摸出一把金銀,塞在老漢手中,笑道:“老丈行個方便,須是個無主朽尸,恁般認真作甚?”
老漢呆立半晌,燈光中金銀迷眼,沒來由渾身微顫。楚落塵搖搖頭,正要再塞些銀兩過去。驀地老漢手一軟,燈籠落地,四下頓成漆黑,只聽他顫聲道:“便依差爺,可差爺萬萬不能說將出去,小老兒擔當不起。”楚落塵松了口氣,笑道:“這是自然,如此便請老丈帶路前去。”
老漢撿起地上燈籠,回屋點燃,又帶了幾支火把,幾件家什,當先便行。
烏云蔽月,夜色陰霾,兩人穿行在堆堆荒墳間。蟄蟲低吟,間或一只夜鶯喳喳驚鳴,更顯陰氣森森,凄涼恐怖。
兩人轉到一處,老漢道:“便是這里了。”楚落塵舉目一望,但見荒冢頹然,半傾於蒿萊枳棘之中,不禁毛發森豎。
老漢在冢前支起火把燈籠,楚落塵硬著頭皮跟著老漢直挖到三更,刨開松土,下刀挑開一排石板,始見一處大墓坑,數不盡棺材層層疊疊擠挨著。李如松為當朝大員,家仆死后自有府衙買棺安葬,不比寒門叫花子,以草席裹卷掩埋,只是一日間死了兩百多人,幾家棺材鋪的掌柜伙計便是逼得上吊也交不了差,官府尋不到恁多棺木,只得胡亂制些薄棺應急。
兩人撬開棺蓋,一具具查看。一時腐尸襤褸,皮銷肉爛,奇臭熏天,穢惡撲人。楚落塵一顆心噗噗亂跳,面色發白,胸口煩惡。
然而一氣連撬三十多具棺材,始終不見曲管家尸首。楚落塵身處尸堆間,四周血肉支離,遍地狼藉,尸臭刺鼻,霎時間,他渾身一軟,再無半分氣力,一跤坐倒。
老漢伸袖抹汗,腰間解下一只大紅酒葫蘆,喝了一口,遞給楚落塵,賠笑道:“差爺喝些酒續續力,尊親生前在李府中做何營生?”楚落塵一氣喝了半葫蘆酒,精神一振,想起那日曲邦國右臂被密室暗格中機關齊根絞碎的慘象,心中猶自一寒,顫聲道:“他么?便是李府管家。”老漢一喜,笑道:“差爺怎不早說?既是管家,用的便是上好棺木,咱們上那兒瞧瞧去。”楚落塵拍拍頭,暗罵自己糊涂,跟著他踩著腐尸,來到大坑一角。
老漢指著角落一具厚實漆棺道:“該當是這具壽木了。”
楚落塵精神大振,奮力上前,須臾撬開,探頭一望,不由張口歡呼。棺木中尸首右臂殘缺,胖大體形,不是曲邦國是誰?眼見尸首腐爛,也不知道那油布包還在不在尸體腹中。他轉念一想,又掏出一塊大銀拋給老漢,笑道:“老丈回避一下,我沖撞了陰靈,須得叩頭禮拜一番。”老漢眉開眼笑,伸手接過,一迭聲答應,徑自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