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落塵自思李如松一來,兩下一相見,勢必分說不得,眼下慶陽暫無險情,不如就此脫身,護送花不眠去‘大須彌谷’。他駕空車,又牽著兩匹馬返身回屋,一力要相伴同去,高野也爭著去。
花不眠想了想,道:“慶陽雖來援軍,蒙古會同叛軍說不定哪天便會卷土重來,這慶陽雖是彈丸之地,然而卻牽動天下大勢,萬萬不可輕棄。這樣吧,小楚與小小同去,高野留下守城。咱們暗暗離開,就不跟眾家豪杰相別了。”
楚落塵點點頭,想起這幾個月來與眾家兄弟并肩守城,實在是結(jié)下了生死情誼,一朝相別,不覺心頭黯然。
高野卻暗想這小廚子相伴師妹同去,兩人本就情意不淺,小廚子嘴上抹蜜,又會哄人,這回并轡同行,說不盡的旖旎風(fēng)光,自己是再也沒有指望了。不禁心中一悲,情難自抑,又想師父偏心,如此安排,分明是有意撮合這兩個,難道自己自幼入門,與師妹青梅竹馬,還當(dāng)不得他一個外人?
一念及此,眼眶一紅,心中又恨又惱,片刻間一個念頭油然升起,他濃眉一揚,換上笑臉,點頭道:“弟子理會的,師父放心去吧。”
花小小出外,見了馬車,秀眉一蹙,道:“小楚哥哥,這車兒單薄,怎能爬山涉險?”
楚落塵抓抓頭皮,瞠目道:“這架四駒馬車甚是堅牢,馬是軍中健馬,怎么不對了?”
花小小斜睨他一眼,嗔道:“駕這馬車出游,賞玩山水,又威風(fēng)又神氣,是很好的。可是哥哥啊,你仇家滿天下,官府捕快、錦衣衛(wèi)、叛軍、宗主勢力、還有扶桑忍者,哪個是好惹的?爹爹又重傷,需要看護,咱們?nèi)ィ刹荒艽笏琳袚u,須得越隱蔽越好,馬車也要大大改裝一番。”
楚落塵又驚又喜,道:“你是說用機關(guān)削器之學(xué),讓馬車能夠防身?”
花小小小嘴嘟起,道:“不但能夠防身,還要是攻敵利器。”說罷揚聲道:“師哥,出來幫幫我。”
高野聞聲走來,眼中喜色掠過,叫道:“師妹,有事?”頓了一頓,又道:“很久沒聽你這般叫我啦。”
花小小臉上一紅,睨了楚落塵一眼,一整容色,淡然道:“師哥,我來列個單子,你去弄些物事回來,越快越好。”說著,找來筆紙,滿滿寫下兩頁。
高野面色一黯,低頭稱是。眼光掠過楚落塵,眼中寒意一閃,持著花小小寫下的紙片匆匆去了。
花小小瞧楚落塵怔怔呆立,白他一眼,嗔道:“傻呆子,將車馬趕進大廳呀,瞧你這副傻樣。”
楚落塵回過神來,眼望高野背影,輕聲道:“我覺得高兄有些不太對頭,他對我怕是有些誤會。”花小小一撅嘴,道:“別管他,你來趕馬。”
兩人將車馬趕進大廳。不一時高野趕著大車,裝來諸般物事,又從車廂內(nèi)提出幾個大包袱,拎著走到花小小身前,笑道:“有一包是專給你的。”花小小打開一看,都是綾羅衣裙、珠翠頭面。花小小啊的一聲叫道:“師哥發(fā)財了?哪穿戴得了這許多?”高野笑道:“這樣的衣服才配得上我花朵一般的師妹。”花小小抿嘴笑道:“先擱在那兒吧。”跟著閉上門窗,招他近前相助。高野面色又復(fù)開朗,兩人忙得大汗淋漓。楚落塵插不上手,在旁瞧看,問東問西,花小小煙眉舒展,指指點點,一一分說。
高野見了,面上神色忽青忽白,肚中又轉(zhuǎn)氣悶。
楚落塵早已學(xué)了南樓機關(guān)削器之學(xué),此刻見狀,與自己所學(xué)相互印證,不禁大有收獲。瞧到奇處,不由拍手叫好,禁不住手癢,也來相幫。高野見了,眉頭皺起,狐疑道:“你怎么會我南樓絕藝?”楚落塵笑笑不答。花小小睨了高野一眼,笑道:“他一看就會,聰明著呢,哪像師哥學(xué)了這么多年,還是慌手慌腳的。”高野哼了一聲,不言語了。
三人忙了半天,終而完工,接著花小小進屋,給父親起出金針,以擔(dān)架將花不眠抬進馬車。楚落塵道:“這金針不用再扎了嗎?”花小小道:“每日要扎一次,續(xù)接真氣,要不然就……”語氣一哽,眉眼泛紅,眼淚噗噗落下,將后面的話咽了回去。
花不眠笑道:“癡妮子,又來了,叫人瞧見,沒的墜了我南樓名頭,大伙兒都說花不眠的乖女兒什么都好,就是愛哭鼻子,是個鼻涕蟲。”
花小小跺腳哭道:“爹爹呀,你也學(xué)小楚哥哥一般說話,說我,說我是個鼻涕蟲,難聽死啦。”
花不眠面上笑意越盛,然而傷勢牽動,卻笑不出聲來,臉上掙得通紅,半晌方道:“好,乖小小,你是個小鼻涕蟲,我是大鼻涕蟲,兩下扯平,好了吧?”
花小小哇的一聲痛哭出聲,珠淚不絕如縷,滾滾滑落,哽聲道:“爹呀,別說啦,你會沒事的,咱們走吧。”楚落塵旁邊見了,鼻子沒來由一酸。
忽的門口人影一閃,一人探頭探腦,忽又一晃,閃到一旁。高野喝道:“誰?”
驀地門外一個粗壯的聲音響起:“嗷、嗷,嗷,娃娃哭,眼窩掉淚兒。淚顆顆,硬殼殼,掉在土里砸坑兒。白饃饃夾韭菜,娃娃吃了笑呵呵。”
眾人心中一松,高野暗罵:“原來是這傻子。”花小小破涕為笑,啐了一口,道:“白饃饃夾韭菜,山豬吃了才笑呵呵。”
楚落塵暗暗好笑,道:“山豬快進來吧?”
一股風(fēng)響,梅山豬背著大弓,旋身進來,笑嘻嘻道:“你們又哭又笑,是在唱戲嗎?”
楚落塵板著臉道:“是啊,我們在唱一出‘老虎吃山豬’,你看不看?”
梅山豬急退幾步,連連搖手道:“不看不看,俺要看就看‘扮豬吃老虎’。”
幾人忍住笑,楚落塵道:“你今后好生聽高兄的話,幫他守城。”
梅山豬高叫道:“好啊,你們要撇開俺走人,俺不來,俺要跟著你們一起去。”
花小小道:“這怎么成?”
梅山豬面色一變,撒潑撒癡,又哭又鬧。三人面面相覷,甚覺不耐,高野眼一瞪,正要發(fā)怒,忽聽花不眠笑道:“讓他去吧?途中說個話解個悶也好。”
三人只得領(lǐng)命,幾人打開包袱,裝扮了。楚落塵戴上一頂車把式的大帽兒,將臉藏在帽檐下,花小小卻沒動高野帶來的衣裙,換上一身儒裝。花小小道:“師哥,咱們走了。”說罷進車,車門跟著關(guān)起。楚落塵跳上車轅駕車,梅山豬跨上馬,想了想,毛手毛腳,長臂一伸,又挽了兩匹。楚落塵奇道:“山豬一人騎兩匹馬啊?”梅山豬嘿嘿笑道:“趕長路,馬越多越好。你媳婦坐車悶了,讓她騎這匹白馬走路。”高野怒道:“這廝失心瘋了,只顧胡說。”梅山豬哈哈一笑,夾馬沖前。
楚落塵拱手,與高野相別了,也不與群豪招呼,駕車疾駛。
車聲轔轔,馬蹄輕快,車馬須臾出城,走上官道。他從未駕過車,但自習(xí)得伏藏神通以來,諸般雜役手法一試便會,此時雙手一摸馬韁,便感知到奔馬動靜舉止,操控一陣,便將一架四輪馬車行駛的四平八穩(wěn)。忽聽花小小在車廂內(nèi)嬌聲道:“小楚哥哥,我只知你是個好廚子,原來你老還是京城的車把式。”
楚落塵長鞭劈啪一甩,拉車四馬八只前蹄齊躍,落地已在一丈外,后蹄揚起,又奔前一丈,他哈哈一笑,道:“我懂得可多了,還會駕船行舟呢。”忽憶及汾水激流中與金玨兒操舟避險,不由心下一黯。花小小嗯了一聲,便不再打話,顯然也回想起汾水中與楚落塵初識的風(fēng)光。
慶陽漸行漸遠,楚落塵回頭望著巍峨城墻,仿佛金鼓喧天、號角連營之聲猶在耳際響起,想起數(shù)月間與群雄并肩抗敵,黃沙彌天中幾生幾死,多少風(fēng)波險惡?此去不辭而別,這些熱血漢子也不知幾時才能相見?想到這里,沒來由茫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