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黃州一晃就是二十余年了。這二十余年來，我為人生的諸多不順而痛苦、煩惱。每每于無以自拔之時，心灰意冷，真的想了結殘生。但是，想到曾經的夢，曾經的愛，曾經的付出，曾經的擁有，我仿佛一個站在懸崖邊躍躍欲試、準備下跳的輕生者，忽然被一聲召喚，而退縮了。
是的，一個為人父為人子為人夫為人友的義務、責任感最終沖走了那些灰暗的懦弱的自擾的可笑的想法。同時，我得感謝于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在這個早晨所發生的一件司空見慣的事，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色讓我在即將步入知天命的年齡，在充滿春愁的日日夜夜，釋然了許多、頓悟了許多。
那天早晨，我像平時一樣去黃州十八坡的區農機公司側對面、黃梅戲劇學院旁邊的一家做老面饅頭的餐館過早。因為出籠的饅頭一搶而盡，我不得不先買碗稀飯，邊吃邊等下一籠。在等待中，面對擁擠的人群，我突然去看去想一些過去的或平時沒有注意到的人和事。
這家餐館是個簡陋的平房，不過十二平方米，屋中間放兩張供食客就餐的老式破舊條桌，靠東邊墻邊放一塊做饅頭用的大案板，案板旁堆著幾袋面粉；門口東邊生著個用舊油桶改裝的煤爐子，爐子上蒸著熱氣騰騰的饅頭，門口西邊放著一張小臺桌，做賣臺。餐館內的老板姓周，是原黃岡縣農機公司的食堂廚師。他六十好幾了，但身板硬朗，談笑風生。他負責做饅頭和包子，老婆負責賣。早晨忙時，也請個把人幫忙。就這么個小餐館，吸引了黃州城幾里開外的數百名市民定期或不定期地前來過早。他三十幾年來，每天用手揉面，只做一百五十斤面粉的饅頭和包子，倘若你去晚了，會白去。
我吃周師傅做的饅頭已有二十余年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們住在黃岡縣農機公司附近。我和老婆都喜歡吃他做的饅頭，每天一大早就去排隊購買。當時他在單位食堂做，饅頭很大，跟我小時候在街上副食店或學校里吃的差不多，也是用老面發酵的，吃起來細膩而松軟，越嚼越甜；只不過小時候五分錢就能買一個，這時則要兩毛五分一個了。
他所在公司食堂在該單位大院一樓的一個被遺忘的角落，每天來這里過早或買饅頭的總把食堂擠得爆滿。為了吃到剛出籠的饅頭，你不得不來得早、來得巧，你不得不平心靜氣，耐心等；無論你是常客還是頭一次慕名而來，無論你是貴客還是撿破爛之流。后來，我們在愛人單位買了房，搬到離沙街較遠的東門小區，到他食堂吃早餐的時候少起來，有一段時間根本沒去。當我吃不慣東門小區附近餐館做的饅頭時，總要想起周師傅做的饅頭來，尤其是當我想起鄉下的母親，想起母親給我們做老面饃時的情景，我更加想去周師傅的食堂。
兒時的鄉下是極其清苦的，別說難得有米飯、饅頭吃，就是一日三餐能填飽肚子就是萬幸。
每在大隊、小隊分糧食時，母親為了解我們的饞，總要做一頓發粑，也就是老面饅頭我們吃。我們每在這時便有十二分的快活，仿佛過年吃肉、放鞭、穿新衣一樣，于是表現得特別的乖巧。姐姐幫母親磨粉，我負責生火，哥哥主動從菜園那棵高大芭蕉樹上，摘下作蒸老面饃用的芭蕉葉。因為只用老面發酵，饅頭蒸熟后，個兒特大，里面像蜂窩狀，口感比周師傅用老面加食用堿發酵的還好，吃起來甜中帶酸，綿甜可口！母親是做老面饃的能手，會掌握發酵時間，很少讓我們吃到未發酵好的或者酸的饃饃。也許是吃慣了一種老面饃，到我出外讀書時，第一次吃到用老面加食用堿做的饅頭后，覺得比母親做的老面饃來多一份耐嚼感。但是，過了一年半載，我又不習慣這種饅頭了，尤其是添加了增白劑、酵母粉的那種。我覺得，母親做的老面饃與學校食堂的饅頭相比，一個是母乳，一個是牛奶，永遠不可相提并論！星期天從學校回家，我多想吃老面饃，但不敢說出來。想不到母親每次在我回家之前竟把老面給發好了！每在我走后，家里就要吃幾天的青菜粉疙瘩，以彌補我回家吃一頓老面饃后給家里糧食帶來的虧損。
我參加工作后，很少吃到母親做的老面饃了。父母不習慣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喜歡在農村老家自立生活。父親去世后，母親主要在妹妹家。妹夫是醫生，對母親的照顧比我和哥哥更周到。她老人家八十三了，身體沒多大問題，這與妹妹一家的孝道分不開。我想，母親是老面，我們是老面饃，外面的世界是食用堿。老面永遠是做饃的根本，但我們沒有學會母親用老面做饃饃的真本領，而聽信環境與時代的擺布，亂用了食用堿，又沒有周師傅那樣的調堿手藝，因此常常將饅頭做得不倫不類、難以下咽了。
這期間，我也去過好久沒有去的周師傅食堂，但在那個被人遺忘的角落沒有找到。一問，周師傅原是自告奮勇承包快要關門的公司食堂的。因為生意紅火，公司領導要加大周師傅的上交任務，他只好在公司外租房子，重操舊業，一直做到現在。那天，我去時，依舊要排隊等，好像規模比以前要大。不過，價格由原來的一塊錢四個，變為三個了。吃上久違的饅頭后，我一有空就去他的餐館過早，斷斷續續去了些時日，又因為莫名的忙碌，中止了一段時間。
今年初春，我上班相對清閑些，每天早晨上班后，再到他餐館吃一碗稀飯，兩個饅頭。這天，我在吃稀飯，等饅頭時，突然問自己：為什么這樣一個簡陋、破舊、處于陰濕地段的小餐館，每天有那么多顧客來過早？為什么這么多人不惜犧牲寶貴的上班時間，從幾里路遠跑來，等他做的饅頭？為什么一些老面孔在快要被周師傅遺忘的時候又陡然出現了呢？……
我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自然、質樸、真誠、實在的才永遠，滿足大眾需求、符合大眾口味的才有市場，用心去做、求真務實、苦練內功才是制勝的法寶……我們的文藝創作、我們的人生不都是一樣嗎？
2011年3月23日于黃州沙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