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夏。

何曉被帶到我面前的時候，我正在和一只貓較勁。

那是我爸養(yǎng)了幾年的大花貓，占著我爸的疼愛經(jīng)常胡作非為，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偷吃我養(yǎng)在水盆里的的魚，對此我曾氣急敗壞過，就是網(wǎng)絡(luò)上常說的那一種，看不爽它又剛不掉它的樣子。

尤其記得那年的夏天極其漫長，因為燥熱連透過樹枝縫隙之間的光影都可以灼痛人的肌膚，我嚷嚷著“快站住，被我抓到你就完了?！甭曇羰侵赡鄣模蛄糁贪l(fā)穿著哥哥們的舊衣服，一看儼然像是個假小子，大花貓卻踩著放在走廊下的凳子輕輕一躍，搔首弄姿就跳上屋頂，然后對我耀武揚威的笑。

我爸小心翼翼把她帶到我面前對我說“洛洛，這是你妹妹何曉，以后要好好待她知道嗎？”她怯生生又像是很茫然的看我一眼，沒有表示出半點興奮。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見堂妹何曉，挺瘦的一個小女孩子，留著極肩的長頭發(fā)，不愛笑。

她和我同姓，事實上只小我?guī)讉€月，是我小叔的女兒。

聽說以前她跟著她的爸爸媽媽住在水庫邊，以養(yǎng)些雞鵝過日子生活在腥味的微風(fēng)里見多了不一樣的白云和藍天，性格變得很文靜，而我?guī)缀跏撬姆疵娼滩摹?/p>

在那個時候的封建思想的年代里，她會比我更能討大人們的喜歡。

十一歲之前她是個幸福的天使，有爸媽的疼愛，也有一個溫暖的家。

只是忽然有一天，她媽媽熬不過生活的貧困，受不了跟她爸不眠不休的爭吵跟別人走了，當(dāng)然，這是后來我從別人那里聽來的消息。

“何曉，我把我的衣服也分給你穿吧？”

“我可能穿不了呢，我。。。自己有帶來?！?/p>

“我爸說以后我們可以一起上下學(xué)，還可以坐一起?！?/p>

“嗯?！?/p>

“那會玩貓抓老鼠嗎？”

“我不會?！?/p>

“哦。。”

我并不喜歡何曉。

但爸爸說的話我都記在心上，她總是安安靜靜的，我使勁做鬼臉逗她開心圍著她叫何曉何曉，可找她玩也是一副魂不守舍愛理不理的樣子。

我開始覺得沒勁兒也開始冷落她，不再沒完沒了的跟她說話，甚至是偶爾她有點事情找我問一下，我也學(xué)她的樣子愛理不理。

然而我媽看見了總會說我不夠大家子氣，還說她剛剛來我們家還沒適應(yīng)，讓我別欺負她。

可是十一二歲的孩子，沒法寬宏大量到去寬恕她的傲慢，是的，在我眼里她就是一個傲慢的女孩子。

何曉來到我家的第十五天上午，我?guī)弦蝗汉⒆釉谖壹业暮笤豪锿嫠！?/p>

小時候我們那里住處的設(shè)計很獨特，像是BJ的四合院又不像，屋子的前面或后面總會有一大片空地用來養(yǎng)一些雞鴨以及曬稻谷，甚至我們?nèi)鲆暗暮玫胤健?/p>

我們經(jīng)常在地上用樹枝畫一個大大的四方方陣，在方陣?yán)锂嬕粭l橫線當(dāng)成江河，還在兩邊的角落里畫一面紅旗，然后兵分兩隊，你追我趕玩得不亦樂乎，出了圈子的人就是失去性命的兵，只得被淘汰掉。

不幸的是幾番下來，我都是輸?shù)米顟K的那個。

玩完這個，伙伴們提議說“我們來跳格子吧，叫上何曉一起?！?/p>

我斜著眼睛看了坐在屋子里低頭看書的何曉一眼，不大高興的說“你去叫她啊?！蔽抑两袢稳?=仍然記得何曉特別喜歡一個人坐在大廳里朗讀課文，像一年級下學(xué)期的柳樹醒了，三年級的一株紫丁香，讀得入迷讀得津津有味，我不明白那些課文哪里比游戲來得好玩一些。

結(jié)果那個時候我們等了半天的時間，何曉都沒有出來，去叫她的女孩子眼圈有些發(fā)紅，話都沒說就找上其他人離開了。

我站在原地喊“怎么不玩啦？格子我都畫好了呢?！?/p>

“我們要回家了?！?/p>

后來我才知道，她那天看上何曉的一個布偶娃娃，何曉不愿意給，她就委屈難過得像是被欺負了一般。

盡管那并不算是何曉的錯，但我仍然覺得生氣，因為在某種奇怪的立場上，她讓我的朋友不痛快了。我立即沖進去把她的書拿掉，因為太激動，連聲音都有些顫抖。

“你怎么這個樣子？人家好心好意叫你，你還把人家氣哭了?！?/p>

“她自己要哭的?！?/p>

“你把娃娃給她她就不會哭了。”

“那洛洛你愿意把你的褲子衣服給她嗎？”

“這個不一樣，媽媽會罵我?！?/p>

“那是我外婆給我的?！?/p>

“。。。。。。。?！?/p>

面對我的質(zhì)問，何曉只是淡淡的重復(fù)以上那幾點，仿佛并不明白我在生氣，她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感知自己的喜怒哀樂。

那個女孩子后來又不知跟她鬧了什么矛盾，開始到處告訴別人她怎么怎么不好，傳到小學(xué)部里的時候，外村的學(xué)生們也就對何曉這個人倍感興趣，特別是在她終于背著書包上學(xué)去的那天，集體跑到我們班級的門口偷偷看她，那是我們班級最熱鬧的一天，不為其他只為滿足他們的好奇心。

那些孩子里，有的只是默默偷看，也曾有過上去跟她說話的，然而何曉都沒有搭理。

后來有人說何曉是得了自閉癥，不明白什么是自閉癥的都覺得那東西是洪水猛獸，嚇得不輕。

那是那個時候我不知道的疾病。

小孩子的性子至今我無法估摸，只覺因一面的不善就認為對方是壞人，就像只因一次的友好就覺得此生大家都是好兄弟姐妹那樣，心智純粹得仿佛一杯晾溫的開水。

2005年依舊是那一年的夏天。

新來的女老師教我們朗誦課文前讓全班的同學(xué)都上去自我介紹一遍，說是方便大家以后的互相溝通。膽子大的都馬不停蹄跑上去講完又跑下來，膽子小的也被鼓勵著講完他們的愛好和特長。一番輪轉(zhuǎn)下來，教室里自然是一派欣然，女老師把目光鎖定在何曉的身上，用她獨有江南女子的柔軟音色喊我身邊的人“這位同學(xué)，你還沒上來哦，不用害怕的，來，老師跟你一起?！?/p>

而何曉卻是一直都沉默的低著頭。

就在我想，也許她真會一直沉默下去的時候，木質(zhì)條椅微微動了一下，椅摩擦著地板發(fā)出吱呀的聲音，她穿著花格裙子的背影落入我的眼中。

她說了。

她說“我叫何曉”

之后就再沒有多余的話語，那個時候我還尚且年幼，不知道她到底鼓起多大的勇氣才把我叫何曉那幾個字說出來，

甚至不知道她的要強早已在那一年的夏天里鋒芒畢露。

大家都在嘲笑她膽小。

可想而知她在同學(xué)之間的人緣不是很好，我繪聲繪色講給我媽聽我媽越發(fā)擔(dān)憂，而她卻越發(fā)倔強。

何曉上學(xué)之后的第三十天依然是個好天氣。

農(nóng)村的小學(xué)上體育課，排完隊喊完口號就可以自己去玩，在學(xué)校范圍極小的操場上，通常是瘋玩到汗水淋漓。

我拿出新的皮筋去找同村里的女同學(xué)，她們沒跟我玩，也都沒給我好臉色。

因為何曉，那些往日跟我要好的朋友也都漸漸遠離了我，她們覺得我和何曉是一伙的，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但是何曉壞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那天回到家里之后我開始沖何曉發(fā)脾氣，什么話都說，罵到她在我家白吃白喝的時候，我爸一巴掌打了過來，我委屈的坐門口哭，她坐在門口另一邊沉默了許久說“洛洛，對不起?！?/p>

“你就是故意的，她們都不跟我玩，你干嘛不能和她們好好相處??？”

“她們不喜歡我。”

“你喜歡她們的話，她們自然也會喜歡你啊?！?/p>

“你還好嗎？”

我心想誰要你陪啊，干什么假惺惺的樣子，還不是你害的。

后來，爸爸跟我說，何曉還小，她正在接受媽媽已經(jīng)離開的路上向我們靠近，我們得愛護她得幫助她也得給她時間。

之后每一天我都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也曾附和著其他討厭她的女孩子說她不怎么好，吃飯的時候瞪她一眼，趁我媽不注意就不讓她夾菜，在學(xué)校就離她離得遠遠的。

我想，那個時候的何曉其實是孤獨的，她沒有朋友也沒有同學(xué)連我都不愛她，她的爸爸也只是偶爾到我家來看看她。大概如果不是2004年九月末發(fā)生的事情，我也許會和她一直不和下去。

下大雨的時候，未曾修建水泥公路的小村子總是臟兮兮的，我們學(xué)校附近的泥路便是很難行走。雨水嘩啦啦的下，那些泥能濺得很高很高。那天我吃力撐著大大的黑色雨傘，故意把腳一甩一甩的，企圖把水踢到前面同學(xué)的屁股上。然而從很久開始人們就說過做壞事不會有好下場，當(dāng)下我就摔了個狗吃屎。

衣服濕了，膝蓋破了皮，水鞋也從腳上脫落。過往的同學(xué)罵我活該，也學(xué)著我的樣子把水踢到我臉上，我疼得咬牙切齒，想站起來又無能為力，只能坐在地上吼“住手住手?！?/p>

那一刻，何曉的腿腳像是裝了原子彈，蹭一下從我身邊飛跑過去像極了一只灰色的蝴蝶。她把那同學(xué)重重一推然后用盡力氣大喊“你干什么，別欺負她?！蹦鞘撬谝淮蝺礄M的說話，我永遠記住她的樣子，仿佛經(jīng)年累月的聰明都退化成堅固的記憶，只記得她那一秒偉大如超人的模樣，后來人被她嚇得罵罵咧咧的跑掉了，她的罪名又加了一樁。

十一歲的她身板還那么小，樣子也還沒完全長開，穿著皺巴巴的校服把手放到我的膝蓋上說“洛洛不哭?！倍司褪悄菢映C情，摔得更狠更重，偶爾咬咬牙就可以挺過去，可一旦聽見所謂溫柔的話語，無論多么強大下一刻都會毫無形象的大哭出來。

那個時候我只覺得委屈和感動，而感動什么，委屈什么，直到多年后看了一篇姐妹的文章才知道。

原來那是一種來自血緣的心靈聯(lián)系，那是因為感受到不同于父母的愛而產(chǎn)生的種種共鳴。

那天是何曉背著我回家的，一路上跌跌撞撞坎坎坷坷，我趴在她背上，像趴在一生的天真無邪上，依舊賣力的哭喊。

“我媽會打我嗎？”我問她。

“她應(yīng)該不會，因為你是不小心摔倒的?！?/p>

“可是臟衣服很難洗的?！?/p>

“我?guī)湍阆春昧?。?/p>

“我比你大啊。”

“妹妹也可以幫助姐姐啊。”

“你不討厭我了？”

“我一直沒討厭你?！?/p>

“那我們以后不吵架了好嗎？”

“嗯?！?/p>

后來，她變回原來的何曉，可我卻不會再是討厭她的洛洛。

我對她再沒有那種仇富心理，也再不會為了得到別人的友情而故意疏遠她。

甚至變得喜歡和她在一起，她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她不說話我就講故事給她聽，她笑了我也傻乎乎的咧著嘴巴。

星期天放學(xué)的時候她帶我去水庫邊上玩，去看看她的爸爸，去和她爸養(yǎng)的鵝奔跑，玩到筋疲力盡才坐著我爸的摩托車回家睡覺。

后來從小學(xué)畢業(yè)，從初中畢業(yè)，每天起早貪黑為高考獻出我們的血熱，她比我早熟得多也成長的飛快，一直是她在照顧我。

如今我們都長大到可以找個男人談場戀愛的年齡，我總愛跟她說起那些年月的事情，也總愛問她為什么對我那么好，那個時候我們可以說是水火不容呢。

而她只是用特別欠扁的口氣罵我一聲蠢豬，然后矯情的說因為我們是姐妹，因為是姐妹所以任何的付出和關(guān)愛都不需要為什么，因為是姐妹所以我們理應(yīng)去愛。

中國演員張馨予曾說過這樣一句血腥又溫情的話她說——誰要折了我姐妹的翅膀，我定廢了他整個天堂。

受霸氣側(cè)漏的她影響，我總會覺得這個世界上總有一種“我理應(yīng)愛你”的關(guān)系，比朋友親厚一些，比情侶真實一個檔次，比父母坦誠幾許，或者正如我和何曉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