彪，東北話，意思與傻相近。

老彪住在我家隔壁，人如其名，面目可憎，形容猥瑣。年輕時參軍，在一次演練中失去了一只眼睛，因禍得福，記三等功，發配回家鄉某銀行，看大門。

我童年時期的噩夢多半與他那只假眼有關，他那只假眼仁經常自作主張地亂轉，將一個完整的白眼球呈現在我眼前。我嚇得嗷嗷直叫的時候，他會從容不迫地將眼仁從眼眶里摳出來，調整好，然后再塞回去。

十歲那年，我父親另結新歡，拋下我和母親一走了之。老彪打了四十年光棍，想趁機而入，每天跑到我家來向我媽獻殷勤。今天送來一袋大米，明天幫忙扛煤氣罐，有時甚至偷摸塞錢給我媽。

我雖然只有十歲，可是經歷了家庭變故，對人情冷暖有了超乎年齡的認識。我怎么看老彪都不像好人，總是站在他安著假眼的那一邊使勁瞪他，反正他也看不見。

狐貍尾巴終有露出來的一天，我媽小心翼翼地跟我商量，“讓老彪叔來咱家住行不行？”

我盯著我媽，“為什么？”

“你爸爸不肯付撫養費，媽媽還沒有工作，你要上學，難得有這么個人不嫌棄咱娘倆……”

我媽的話還沒說完，我就急了，“我可以不上學，我可以現在就出去打工，反正有我沒他！”

我媽還想說什么，可我一摔門跑了。

那時年少，不知生活之艱辛，在我眼前，只是冰山一角。

我跑到游戲廳玩了一下午，心情忐忑地回到家。我媽正哭得呼天搶地，看到我回來，顧不上責怪我，抱著我不住道歉，說以后再也不提老彪的事兒。

過了一會，老彪滿頭是汗地跑來，看到我安然無恙，松了一口氣，又黯然離開。

十歲的孩子只知道自己的任性得逞，像打了一個勝仗一樣開心，全然不會因為老彪一下午幾乎跑遍全鎮去找我而感動。

老彪進入我家的愿望破碎，但他住在我家隔壁，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鄰居的小伙伴們經常嘲笑我，說那個獨眼龍將要成為我的后爸。

不要去小看孩子的惡意，他們說出來的話不經任何修飾，直接狠辣，句句戳心。

那陣子我瘋狂地跟同學們打架，我媽因此被老師叫到學校，我站在辦公室看老師把她罵的狗血淋頭，而她只是連連哈著腰、臉上帶著訕訕討好的笑容，向老師賠不是。

我爸走時我沒有哭，打架打得鼻青臉腫我沒哭，可是那一刻，我忍不住背過身去，偷偷用手抹去眼淚。

我媽把我帶回家，讓我跪在地上，拿起皮帶就抽我。她一向溫柔隱忍，我從來沒見過她生那么大的氣。但是我寧肯她的皮帶落在我身上，忍受著那火辣辣的疼，也不愿意看她陪著笑臉，站在辦公室被我的老師罵。

老彪可能聽見我家里又打又罵的聲音，跑過來多管閑事。我一腔怒火正好找到了突破口，全都發泄到了他身上，我用一個十幾歲孩子能想到的最惡毒的字眼來罵他。我媽用皮帶抽都堵不住我的嘴，老彪傻愣愣地看著我，滿臉的肌肉都在抽動，但是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罵累了，我媽也打累了。我們娘倆坐在地上筋疲力盡，抱頭痛哭。老彪默默收拾好家里的東西，關上門走了。

我不知道假眼會不會流淚，在他關門離開的那一刻，我聽到了他使勁吸鼻子的聲音。

我似乎又取得了一次勝利，雖然代價慘痛。但是那一次之后，我有很長時間沒有看到老彪，這讓我感覺無比舒心。

我跟我媽約法三章，只要她不再跟老彪來往，我一定好好學習，考上我們鎮里的重點初中。

結果我們都如愿以償。我每天上學早出晚歸，更加不用看到老彪。就這樣相安無事了一年多，直到有一天，我在樓下看到他從他家陽臺往我家爬。

我怒火攻心，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就朝他扔去。我家住二樓，那磚頭輕而易舉砸到他身上，老彪慘呼一聲，險些從陽臺上掉下來。

我媽從一旁跑過來，看見老彪額頭上直淌血，嚇得聲音都發顫，“彪哥你沒事兒吧。”

我說媽你糊涂了吧？他爬咱家窗戶，你不報警還問他有沒有事兒。

我媽氣得要跳腳，“我剛才出來倒個垃圾，把鑰匙落在屋里，讓你老彪叔從陽臺過去幫我開一下門。”

說話間，老彪額頭淌著血，爬進我家窗戶，為我們打開了門。我們在我家門口擦肩而過，雖然看到他臉上的血跡，雖然知道他并沒有圖謀不軌，雖然他看著我的眼神中沒有怨恨，甚至訕訕地帶著一絲討好，可是我沒有對他說一聲，對不起。

只是在我媽為他包扎傷口的時候，假裝沒有看見。

對于老彪來說，我的這種態度已經算是鼓舞，于是他心里那點小九九又開始死灰復燃。

我一心專注于學習，成績突飛猛進，竟然成了一名學霸。我孤僻冷漠，看上去很不好相處，同學們對我多是敬畏，也沒有人敢再嘲笑我。

老彪往我家跑的頻率又高了起來，但是我媽再不敢對我提起他們兩個人的事，我索性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高二那年，某空軍航空大學來我校招飛行員。我各方面條件都符合，成功殺入面試。

我媽那天激動得熱淚盈眶，站在窗外看我面試，老彪偷偷躲在一邊，生怕被我瞧見了。

那天我非常緊張，手一直再抖，好像預感著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結果我表現得奇差，說話聲音都在顫抖。面試官們問了幾個問題之后，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搖了搖頭。

那一刻我的心仿佛降到了冰冷的谷底，我甚至想求他們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好好表現。可事實上我站在那里一言不發，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面試官們不耐煩地叫下一位，完全把我拋到了腦后。正當我準備黯然轉身離開的時候，只聽到窗戶嘭的一聲巨響，老彪從外面跳了進來。

他先是苦苦哀求，將我家情況說得慘絕人寰，以博取面試官同情，好再給我一次機會。

面試官不為所動，招生不是做慈善，我會因為你優秀錄取你，

而不是因為你可憐才錄取你。

老彪交涉無果，惱羞成怒，竟然開始破口大罵，面試官們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倆，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最后，我們一同被保安扔出了現場。

老彪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以為面試官會良心發現，第二天就向我發放錄取通知。他看我悶悶不樂，甚至主動來開導我。

我對他煩不勝煩，一個人可以無知，但是不應該四處顯示自己的無知。他的橫生枝節讓我覺得丟人現眼，顧不上校園里一眾驚異的目光，沖他大喊大叫，“誰叫你來的！你不覺得你管的寬了點兒嗎？怎么你就是陰魂不散呢！一把年紀了你能不能要點臉，啊？你不要臉也就算了，別拉著我跟你一起，行嗎？行嗎！”

時隔幾年，我依舊像以前一樣，說出來的話，毒辣無比。

高中畢業，我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我媽喜憂參半，學費不是一個小數目，她根本拿不出來，親戚朋友借了個遍，還是相差很多。

于是我媽把老彪叫到我家，我們三個開了一次小小的會議，主題是逼我同意他們兩個在一起。

我的態度十分堅決，還是以前那句話，我跟老彪之間，有我沒他！我寧肯不去上大學，也不會讓他踏進家門一步。

我媽哭也好，威脅也好，我堅決不為所動。老彪沉默了好一會，對我媽說，“別哭了，孩子的學費我來想辦法。”

我媽哭著點頭，我卻不干了，“這是我們家自己的事，用不著你費心。就算你拿來錢，我也不會要！”

老彪忍了又忍，最后終于說，“我知道你討厭我，討厭現在這種生活。你大可以地拒絕我，不過你逞一時之快的結果是什么，我想你心里比我還要清楚。你要真的有骨氣，你就活出個樣子讓我看看，別讓我覺得你慫！”

在骨氣和前途面前，我終于還是妥協了。但我接受他的幫助有個條件，絕不同意他跟我媽的事。

老彪苦笑一聲，就連那只假眼中，似乎都流露出悲傷和無奈。他已經年近半百，無非只是想老來能有個伴。我不同意，他自然不會強求。

上大學之后，我認識了現在的女朋友小蘭，她是我見過最最溫柔善良的女孩。她從來不會嫌棄我窮，放假的時候她強烈要求要跟我一起回家看我媽。

其實我很怕，有些事情想象中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害怕她看到我的寒酸，看到我那討厭的鄰居。

但是我拗不過她，最終還是帶著她一起回去了。

我媽媽看到她歡天喜地，高興得差點哭出來。小蘭對我媽早就心懷敬仰，兩個人相處得其樂融融。

偶爾也會在樓道里看到老彪，帶著訕訕討好的笑看著我和小蘭。我客氣而疏冷地向他點點頭，不多說一句。小蘭卻很熱情地跟他打招呼，搞的老彪緊張而激動。

這次探親愉快地結束，可是去小蘭家那次卻讓我膽戰心驚。

我知道她家條件不錯，可我沒想到會是那么好。當我站在她家一百多米的客廳里時，我有生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自卑。

她的父母說話輕聲細語，沒有一句苛責，可字里行間卻只有一層意思，他們不會同意我跟小蘭在一起。

我可恥的自尊心翻騰著，叫囂著，讓我無數次產生想站起來跑出那間屋子的沖動。

在那一刻，我突然懂了。

他臉上的笑容，不是猥瑣，而是自卑與討好。

他一次又一次忍讓我，不是因為他傻，而是因為他在乎。

他付出許多，換來的卻是我的冷眼與傷害。

老天真他媽的公平，這一刻，把我加諸在老彪身上的委屈與心酸，一分不少，統統還給了我。

內心的煎熬，比傷口的疼痛更加讓人難以忍受。

成長，絕對不是聽許多道理，而是某一個瞬間的親身經歷。

我自認為我在保護我媽，其實卻是在以愛的名義，無情地傷害著她。

我多么自私、卑劣、可笑！

我要回去跟他們說，請你們在一起。

然而上天沒有給我機會。

再次回家見到老彪的時候，已經是在醫院。床頭貼著一個簡單的病例，肝癌、晚期。

他借給我上學的錢我還沒有還完，他一次又一次為我出頭的情分我還沒有還完，我欠他的對不起，一直沒有機會說出口。

現在，統統都來不及了。

我可以將我對小蘭的深情繼續下去，死皮賴臉地用盡渾身解數去感動說服她的父母；我可以努力工作，讓我媽在余生里過上好日子；可是我卻不能讓時光倒流，彌補我對老彪的愧疚。

縱然我傷害了他一輩子，可每一次去給他掃墓的時候，都能看見照片上的他，用一只假眼看著我，眼神平靜，沒有一絲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