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更的雨很惱人,便利店門前路燈壞了,一閃一閃。
我戴上衛衣兜帽,拎著打包牛肉粉推開厚重的店門,招財貓照舊說著生硬的歡迎光臨。
噗通。
一個人沖出來跪著,抱住我的腿:求你,幫幫我。
雨水順著貼在臉上的頭發不住地淌,可她依然是個漂亮的姑娘。
她狼吞虎咽吃著牛肉粉,我坐在飄窗上點了支煙充饑。他們都怕我,說我是壞女人,火紅的短發,全身滿是五顏六色的紋身,總是叼著細長的煙,涂著朱紅的唇,眼神直懾人心。
她吃飽喝足我卻并沒有幫她,而是請她離開。
第二天半夜,我發現她抱膝坐在樓下。
“他們說你能幫我。”她看我的眼神帶著惶恐、溫柔、敬畏,卻獨獨少了些真實。
我照例點了支煙,氤氳視線。
她叫麗嬌,原本有個相愛的男人叫阿志。
麗嬌是在學校后街的小酒吧見到阿志,彼時她剛剛失戀,打扮得很性感,享受著別的男孩放肆追隨的目光,極力證明是前任瞎了眼。
阿志是兼職調酒師,雖然對比麗嬌的前任是云泥之別,但還算耐看,最重要的是老實,有一次他悄悄換了麗嬌被人下了藥的酒,他以為沒人知道,但麗嬌看見了。
沒有一見鐘情,只是見的次數多了兩人開始熟悉,麗嬌知道阿志是本校大三土木系的,立志考研,打工為了賺學費。
阿志比麗嬌小一歲,習慣叫她姐姐,她也當他是弟弟,偶爾酒吧打烊后兩人結伴去吃碗熱騰騰的牛肉粉,豐厚的澆頭配上剁辣椒,很容易滿足。
有次麗嬌哭著打電話給阿志,他慌忙丟下手里的活兒趕去。兩人在她家樓下喝了十幾瓶啤酒,麗嬌的爸媽一直關系不好,這次她爸動了手正在鬧離婚。
那天阿志讓她靠在自己肩頭哭了很久,后來阿志不再叫她姐姐,像旁人那樣直呼其名,起初麗嬌總是笑罵他沒大沒小,漸漸地也就隨他,生日時他送了麗嬌一束嬌艷的玫瑰。
阿志什么都沒說,但麗嬌明白,她依然去酒吧陪阿志,兩人依然一起吃牛肉粉。
麗嬌畢業找了份本市的工作,說是為照顧離異的媽媽,可她知道自己究竟放不下什么。在她的勸說下阿志辭了兼職專心考研,每次交學費她都會把攢的工資打到他卡上,回學校也會時不時給他買些衣服日用品。阿志說他會還錢給她,麗嬌笑笑并沒多說什么。
麗嬌資助了阿志四年,研究生臨近畢業時,他總說做實驗寫論文很忙,兩人經常一兩個月才能見上一次面。有人勸麗嬌看好小男友,現在學校里待售的小師妹個個如狼似虎,而她已經下架過了保質期。
于是周末麗嬌回了趟母校,還精心挑選了件襯衣,希望畢設答辯阿志更加體面。
在實驗樓里她見到了那個可愛女孩,肌膚白皙透著淡粉,俏皮馬尾彰顯青春。阿志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不知道說了什么,女孩笑了,臉上現出兩個清淺的酒窩。
一定是自己誤會了,阿志不是那種人,麗嬌很想推門進去問個清楚,但最終卻落荒而逃。
兩人好久都沒再聯系,終于麗嬌主動約阿志出來,好久未見他眉宇間雖然有些憔悴,卻多了幾分成熟,他客氣地坐在麗嬌對面,叫她姐姐。
吐出最后一個煙圈,我捻滅了煙蒂,問她為什么不敢承認自己愛錯了。
麗嬌沉默,我打開門請她離開,臨走時她眼底帶著深深的受傷。
我是個食罪者,我只救贖犯過錯的人,愛錯,并不屬于我的救贖范疇。
我看著鏡子里一絲不掛的自己,從脖子往下就連指縫間都刺著各式的紋身,那些不愿帶著罪惡死去的人很喜歡我,我能滌清他們犯過的錯,每救贖一個人我就會依例在身上留下一個紋身。后來我累了,見過了太多的罪惡,即便身為食罪者也難以承擔,我不想被人找到,隱藏在城市的最角落,晝伏夜出,定期換住處。
也許,麗嬌的出現意味著我該換個地方了。
新居是個老舊的樓房,這兒住著許多獨居的老人,沒有人注意過我,樓房不遠處街口還有個二十四小時的粉店。
我再沒見過麗嬌,直到在粉店的墻上看到一張照片。
我從不堂食總是打包,那天電閃雷鳴暴雨傾盆,我下意識告訴老板在店里吃。我從沒如此認真打量過這家店,八張桌子碼放得整齊,半夜鮮少有客人,墻上貼著些或黑白或彩色照片,有人像有風景,雖不優雅但很樸實。
老板端上牛肉粉,我問起照片上的麗嬌,他說以前她總是和一個男孩來吃粉。
我猜,那男孩就是阿志。
每次麗嬌都慢慢吃,直到阿志狼吞虎咽吃完,就將自己那大半碗推到他面前,牛肉一塊兒都沒動過。直到某天阿志帶來了另一個可愛女孩,送了她份禮物,但麗嬌再也沒有出現。
我猜阿志后來總是帶那女孩來吃牛肉粉,老板的答案卻出人意料:阿志依舊是粉店的常客,只不過是以兼職服務員的身份,他白天在學校做實驗寫論文,下午到晚上在粉店幫廚。
聽完故事我正好吃完粉,起身將錢放在桌上,望了眼照片,“對了,為什么要把麗嬌的照片掛在墻上?”
老板眼神中帶著難察的哀傷,“是阿志,他說她最愛吃牛肉粉,求我把她的照片也加在店墻上,以此緬懷死去的麗嬌。”
等等!如果麗嬌死了,那之前我見到的……是誰?
我的頭忽然有些痛,急匆匆沖入雨夜,卻在樓道前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只不過這次我把她請進了屋。
我見過許多死人,我以死人的罪孽為食,牛肉粉不過是日常掩飾的幌子。
在麗嬌身上我看不到任何罪孽,可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答應幫她再見阿志一次。
不管她有沒有罪孽,幫助將死或者已死的人我必須遵從食罪者的規矩,于是我在眉骨側刺下了一朵妖冶的玫瑰,代表阿志送麗嬌的那束,將自己化作她的模樣。
我和阿志約在學校后街的酒吧,麗嬌說我看到就會認出他。她說得沒錯,因為其實我見過阿志,他就是粉店老板。
阿志在我身邊坐下,點了杯蘇打水,沖我笑了笑叫我姐姐,他問我這些日子去了哪兒,我問他準備什么時候還錢。
阿志默默地喝了口蘇打水,我說我見過實驗室的女孩,阿志的眼神帶著難以言說的異樣,目光落在我面上,良久。
其實,早在他進來的第一眼我就看穿了他的罪:那天阿志帶那女孩去吃粉,送她了塊精致的手表,求她幫忙演了麗嬌看到的那場戲,一切都是假的。
阿志來自農村,父母面朝黃土背朝天,總算攢夠了錢蓋了房,那輩人為了利息經常把錢放銀行存定期,所以蓋房裝修錢都是問親戚朋友借的,說好了用馬上到期的錢還賬,好容易快裝修完錢也到期,阿志爸把錢取回家準備還給親朋,但那晚家里遭了賊,老兩口一輩子的積蓄驟然化作烏有。
公安局說竊賊估計在銀行的時候就盯上了阿志爸,但是人并沒有抓到。一夜之間阿志家負債累累,阿志爸愁白了頭,阿志媽天天以淚洗面。
那塊手表本是阿志跟導師做研究攢錢買給麗嬌的,但家里出事后阿志想了很久,他將自己的表白硬生生吞下,他欠麗嬌太多,不能再讓自己的家拖垮了她。
“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和你一起面對?”
我冷不丁開口,阿志目瞪口呆。
我靜靜地看著他,阿志只是閉上眼嘆了口氣,他說如果知道后來的事,無論如何他都那么做。
我知道之后發生了什么,麗嬌把自己喝得爛醉一場,午夜回家路上被迎面而來的轎車撞飛,死在了十字路口——就在我第一次遇見她的便利店外,遲遲不肯離開。
阿志研究生最終沒有畢業,他兼職多份工作賺錢還債,后來粉店老板回鄉養老,低價把店讓給了他,阿志知道麗嬌最愛吃這家牛肉粉。
我站起身拍拍阿志的肩,“麗嬌不怪你,如果說你欠她什么,那就只是一個真相而已。”
第一次,我發現身為食罪者,自己的天賦至少帶來的不是壞事,至少我幫到了麗嬌和阿志。
我沒有向阿志道別,徑自去了洗手間,冷水能洗去食罪者幻化的容貌,對著鏡子撫過眉際那朵妖冶的玫瑰花,心中的壓抑瞬間全都放空。
只是有些事我依然有點疑惑:為什么明明前一分鐘我還變作麗嬌,現在卻忽然想不起她的模樣?還有,為什么我隱約記得麗嬌曾說學校的酒吧很早以前就拆了?為什么……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深吸了一口氣,我抹了把臉上的水轉身出洗手間,與阿志撞了個滿懷。
“阿嬌。”他怔怔地叫我。
我滿目驚懼,這不可能,我已經變作自己……抬頭對上走廊壁上的鏡子,我愣住!
為什么我又變回麗嬌的臉,但眉際多了朵妖冶的玫瑰花!
我沖出酒吧,外面開始下雨,我不顧一切地奔跑,只想從這光怪陸離中逃脫。
嘎——
剎車聲傳來,一點兒也不疼。
再回頭看去,我已經倒在路口的血泊中,另一條街上阿志瘋了似的朝我奔去,撲通跪下喃喃說著對不起,但他不是應該還在酒吧嗎?
我抬起頭望見了街口不遠處的便利店,店外的燈壞了,一閃一閃,一個紅色短發的女人站在門口,叼著一支修長的煙,煙霧氤氳,但我知道她在看我。
“謝謝。”我沖她開口,我相信她聽得到,因為她才是真正的食罪者,而我只是身在她構造的虛擬夢境中。
我走到阿志身邊,像以往那樣頑皮地沖他耳朵吹氣,阿志猛的轉頭看著身后空無一物,眼底盡是迷茫和疑惑。
“阿志,我走了。”
沒有憤懣和怒怨,我悄聲道別。
我們的一生會遇到無數糾結,真相、謊言、執著、放手……我們所做的每個選擇都意味放棄和新生。雖然無法回頭、無法忘記過去,但回憶從不是負累,請帶著它心懷感激繼續前行。
因為,我們終將看到不一樣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