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西的初冬季節是一年當中最凄涼的日月。樹木枯干了,草也枯干了;河流里的水淺得露出河底的石頭,有的地方開始結出一層薄薄的冰;沒有雪來覆蓋的沙塵隨風飛揚;鳥也少得可憐,在風中飛來飛去的只有令人討厭的烏鴉。這和長白山區的林海雪原相比,簡直就是兩個世界。涑末部的六萬部眾,象是被人從母親懷抱中拉出來,拋向陌生荒野的嬰兒,痛苦不堪。
張大虎和大祚新按照大祚榮的命令,把六萬凄凄慘慘的部眾,按三十個猛安二百個謀克劃地安營,在營州城東北方向二百里地面上扎下營寨。首先在荒原上架起數百上千頂豬皮帳蓬,把老弱婦孺安置下來。再在帳蓬周圍搭建土屋,讓所有的人都有了棲身之處。五天后,大祚榮在都督府參將陪同下來巡視部眾的時候,安置工作業已就緒。
張大虎和大祚新前來稟道:所有的人住處都已解決,只是許多人生了一種發熱的怪病,薩滿巫師說是瘟疫,無計可施,已經有近百人死亡。
大祚榮道:現在是入冬之季,不會有什么瘟疫,想必是不服水土所致。你們把生病的人先隔離開來,我回城后立馬請都督府派醫官前來診治。
大祚新道:我這就去分離生病的患者。
大祚榮問道:牲畜的狀況如何?
張大虎道:各猛安營地附近草地上的枯草,可供牲畜一兩個月食用。
大祚榮道:現在才剛剛入冬,總要堅持五個月之后,到了春天才能有新草長出。你要想辦法找到新的草源,確保牲畜平安過冬。這些牲畜可是我們的命根子。
張大虎道:明天開始,我就去四周尋找豐厚草地,保證讓牲畜平安過冬。
大祚榮道:你再帶我到別處的猛安謀克看一看。
陪同的都督府參將道:時間不早了,請大王爺及早回城。
大祚榮道:我既然來了,就要四處看看,稍晚一些再回城也不遲。
參將道:大王爺務必在天黑之前回到城里。這是李大帥的吩咐,末將不敢違抗。
大祚榮這才意識到李都督派參將來陪同其實是監視,不禁心中憤怒,兩眼冒火,高聲說道:李都督是準許本王來巡視部眾,現在巡視未完,你卻橫加阻攔,是何道理?
參將道:這是李大帥的命令,王爺和我說沒有用。
大祚榮道:那就請你先回吧,本王還要巡視。
參將道:王爺要是擅自行動,李大帥可是要有懲罰的。
大祚榮道:本王遷到營州來,已經是最大的懲罰。李都督還要怎么罰,就隨他去吧!
張大虎急忙勸道:大王爺,今天確實不早了,請回城吧。以后我們會隨時進城稟報部眾狀況,王爺就不必親自來了。
大祚榮嘆息道: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剛才是我忘記了我們涑末部是被人家管制的。大虎兄弟,你看到了吧,都督府對我們很是戒備。我不能每天到營地來,這里的事就全靠你和祚新來經營了。你和祚新要多思多想多商量,千萬不要出什么亂子。
張大虎道:這里原來是一片荒蕪,沒有人居住,不會出什么事。大王爺放心回城吧!
參將也隨聲附和道:大王爺不可縱一時之氣,那會惹來大麻煩。李都督對大王爺還是很寬厚的。
大祚榮道:是我一時急燥,請將軍諒解。
參軍道:大王爺的賭氣話,我是不會向李大帥稟報的。
大祚榮道:那就多謝了。
大祚榮回到營州城中涑末王府,向父親稟道:部眾都已安置就緒,只是許多人發生瘟病,牲畜也缺草,這個冬季將會很難熬。
大仲象道:這都算不上大磨難,比我想象的狀況好多了。病患可以請都督府協助醫治,牲畜可以趕到更遠一點的草場上去放牧。只要挺過這一冬,一切都會好起來。
大祚榮向李都督稟報了部眾生病的情況。李都督當即發布督令,在所屬各衙征集二十名醫官,到涑末部營地醫治病患。十天之后,疫情不再漫延,患者逐漸康復。
張大虎見疫情平息了,就想著大祚榮說過的話,牲畜是涑末部的命根子,一定要找到新的草地來保證牛羊平安過冬。
張大虎和大祚新商議道:現在疫情已經緩解。我們可以分頭行動。一個在營地掌管部眾。一個到四周尋找豐厚草場。
大祚新道:疫情解除之后,喂飽牲畜就是大事。不如我們一起去尋找草場。
張大虎道:還是我一個人去吧。你留在營中照料也很重要。大王爺叮囑我們小心經營,不要出什么亂子。你可不能大意。
大祚新道:張大哥也要當心,早去早回。
張大虎匹馬單刀沿著一條河谷尋找豐草。這時節營州郊外的河谷水流很淺,水面上結了一層薄冰,象一條銀練婉延在塞外的荒野里。沿河一帶的枯草很豐盛,很象海蘭江邊的大草甸子。張大虎一時高興起來,大聲唱著牧歌,在草叢中放馬馳騁。
常言道,物極必返,樂極生悲。張大虎此時快樂已極,卻不知道惡運正在向他襲來。
這條河叫做白狼河,河谷中常有兇殘的白臉狼出沒。契丹人知道這條河谷的兇險,沒有人敢到這里來放牧,只是把這里當做捕狼的好地方,在河谷中布下密密麻麻地狼夾子,所以才留下了滿地的豐草。涑末部來到之后,契丹人料定這些外來人會看中這河谷中的豐草,會把這條河谷變成涑末部的牧場。契丹人為阻止涑末人占據這條河谷,已經提前把草叢中的捕狼暗器收攏起來,想借野狼的騷擾來阻止涑末部的進占。可是那些狼夾子并沒有收拾干凈,還有一些零零散散地遺留在草叢中。
張大虎哪里會想到這些。他離開海蘭江以來,被喪妻的痛苦折磨著,心情一直很郁悶,總想找個地方放聲發泄一下。現在他被眼前的大草甸子陶醉了,數萬頭牲畜有救了,壓抑了許多天的痛苦突然間釋放出來,就象重新回到了海蘭江,愁緒一掃而光,忘情地縱聲高唱、放馬狂奔。
突然間,馬失前蹄,栽倒下去。張大虎從馬背上掀翻下來。張大虎畢竟是經歷過沙場磨練,反應敏捷,就勢在草叢中滾了一個前滾翻,正要挺身站起,忽然雙腿象被老虎咬住一般,疼痛鉆心,動彈不得。張大虎定睛一看,雙腿是被獵人布下的狼夾子夾斷了。再看戰馬,也是兩條前腿被狼夾子夾中。張大虎動彈不得,周圍沒有半個人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捱到天黑,遠處傳來狼嚎聲,陰森可怖。五丈以外的草叢中出現了三五只灰色的白臉狼,向張大虎這邊張望。張大虎心中暗暗叫苦,他在長白山曾不止一次獵殺過這種白臉狼,深知這種狼是狼群中最狡滑最兇殘的一類。強悍的單個獵人常常不是它的對手,何況張大虎已經夾斷雙腿動彈不得。
兩只狼沿著張大虎的戰馬踏過的痕跡,試探著向前移動,先向夾住雙腿的戰馬接近,很快就咬斷了戰馬的喉嚨。張大虎沒有攜帶弓箭,一把長刀已經不知甩到什么地方去了,只能抽出斷腿上綁著的短刀來自衛。可是白臉狼確實太難對付,它們并不急于向人靠攏,而是坐在死馬旁邊的草叢中耐心地等待。受傷流血的孤獨人,和一群想飽餐人肉的惡狼,就這樣默默地對持著。
傍晚,張大虎還沒有回到營地來,大祚新焦急萬分,連夜帶領五十名騎兵四處尋找,拼命呼喊。可是茫茫闊野無邊無沿,四野寂靜沒有回聲。
將近天明的時候,張大虎的血已經快流盡了,全身癱軟下來,兩眼再也睜不開。狼撲上來撕咬他的時候,他連叫喊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了。
當大祚新帶著五十名騎兵搜尋到白狼河谷時,發現了張大虎的大刀橫在草叢中,再仔細搜尋,在不遠處發現了兩具骨架,一具是人的骨架,一具是馬的骨架。骨架四周有許多狼留下的糞便。那糞便好象是狼開出的收條,告訴來尋找的人們,白狼河谷的野狼部落已經收到人類涑末部的一個人和一匹馬。
大祚新忍痛收起張大虎的骨架,悲痛欲絕,急急進城來向大祚榮稟報。
大祚榮得到張大虎在白狼河遇難的消息,悲痛萬分,立即向都督府請求批準,出城料理。出現了這種特別情況,李都督不能再設障礙,立即批準大祚榮出城。
大祚榮起大祚新的引領下,來到張大虎的遇難地。他不相令勇猛的張大虎會平白無故地死于狼爪之下。他在草叢中拾到兩具帶血的狼夾子,就斷定張大虎是先中了狼夾子,失去了活動能力,才被野狼傷害。那狼夾子的規格形式都不同于涑末部的獵具,就斷定是契丹人所為。大祚榮在悲痛之中沖動的下了結論,張大虎是被契丹人謀殺的。這個念頭一經產生,就恨不能立即抓出契丹兇手,給好兄弟張大虎報仇雪恨。
大祚榮緊握著狼夾子,大怒道:下夾子捕獸,必須通報四方,并且在附近留下標記,以免傷人。這是普天下狩獵者必須遵守的規則。現在這兩副夾子,一無通報,二無標記,不是成心害人么?我一定要查出下夾子的人,讓他為大虎兄弟抵命。
大祚榮怒沖沖回到營州城,直奔都督府,向門衛叫道:速去通報,大祚榮有大事稟報。
李道亨見大祚榮怒氣沖沖,還以為他是為張大虎之死而煩惱,親切地說道:張大虎不幸遇難,本帥也很傷感。不過人死不能復,王爺要節哀。
大祚榮把狼夾子舉起來,向李都督稟道:張大虎是被人下暗器謀殺而死,請大都督務必查辦兇手。
李都督道:告人謀殺要有證據。你的證據就是這兩具狼夾子。狼夾子是草原上常見的獵具,到處都是,你讓本帥到哪里去查找下夾子的人呢?
大祚榮道:這一帶只有涑末人和契丹人。那獵具不是涑末部的,下夾子的一定是契丹人。請大都督下令到契丹部落去捉拿兇手。
李道亨對這種事早已司空見慣,若無其事地說道:就算狼夾子是契丹人設下的,又能怎樣?下夾子捕狼,并不犯法,誤傷了人命,也不能就說是謀殺。況且,松漠府下面的契丹人有十幾萬,你也無法指認是誰下的夾子,總不能把所有的契丹人都抓起來吧?
大祚榮氣忿地質問道:照大都督這么說,張大虎就白白死了不成?
李道亨把兩手一攤,說道:那你說,張大虎不白死又能如何?在營州以北這片大草地上,這樣白白失去性命的事情經常發生,如果都要本帥去查辦,怎么管得過來?這不過是個意外而已,不可能讓任何人來承擔責任。本帥奉勸你,還是要嚴格約束部眾,不要到契丹人的地盤上去惹事生非。
大祚榮按捺不住,大叫道:原來營州的法度竟是這樣的草菅人命。平白無故死了人居然可以不查不問!以后要有契丹人到我的地盤上來,我也要殺他個血肉橫飛。
李道亨一拍桌案,大喝道:本帥可要警告你,天災橫禍不可預測,人為的禍亂卻要受到懲罰。你要敢故意制造事端,本帥就要對你從嚴管制,不準你踏出王府半步。
大祚榮這才醒悟到自已言行失態,恨恨地說道:我明白。我是被你管制的,你怎么說都是有理。告辭了。
李道亨望著大祚榮的背影,苦笑道:死個人算什么大事?營州就是這樣,你還能翻過來不成?
大祚榮回到涑末王府,氣忿地向父親稟報了李道亨不肯捉拿兇手等說詞。
大仲象倒是很理解李都督的苦衷,向兒子勸道:李都督所言也有些道理。張大虎誤走白狼河,中了狼夾子是個意外,不能歸罪于契丹人。
大祚榮道:可是,大虎兄弟死得太慘了。
大仲象道:應該說死得壯烈。他是為了救活牲畜,尋找草場而死的,我們都要感謝他的貢獻。不過這個教訓很沉痛。在這樣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可以單獨行動。大家都要以此為戒,任何時候都不可忘乎所以,粗心大意。
大祚榮心情郁悶,回到自已房中,見高貞玉正在給小雨生唱兒歌,便上前抱起小雨生,說道:這個苦命的孩子,西遷路上沒了親媽,現在又沒了親爹,真夠可憐。
高貞玉道:不管怎么說,大虎夫婦是因為西遷而死的。奉詔西遷是你做出的決定,就要承擔起相應的責任。我們要把這孩子當成自已的親生兒子來養,這樣才對得起大虎兄弟。
大祚榮道:奉詔西遷是長遠大計,我這樣的決定并沒有錯。只是大虎兄弟實在是死得可惜。我要對天發誓,一定要替大虎兄弟把這孩子培養成涑末部的大英雄。
大祚榮懷著無限痛惜的心情,給張大虎舉行了隆重的安葬儀式。并在墳前莊嚴宣誓,把張雨生收為義子,傳授他全部武功,培養他成為一代英雄。本書由瀟湘小說原創網首發,轉載請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