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婚禮準備得很充分。皇太后親自到洛陽來主持,大江南北各色珍奇寶物源源不絕地流入公主府。慕容憶來此也已數月,每日奉命陪在雪公主左右。
有一日她望著遍地含苞欲放的牡丹對他說其實我早就愛上你了,慕容憶微笑不答,于是她只好裝出氣憤的樣子哼哼說你根本不愛我;之后,卻又陶醉在他蜻蜓點水似的一吻中。
千若雪要他幸福,如果憐語做不到,那她就自己來。
夢中,花香濃烈,雪公主又回到那日樓上。她緊緊望著一對璧人,目光在牡丹臉上的微笑與慕容憶滿目的溫柔間徘徊久久。心內有根弦被不經意地觸動,之后顫抖。她的目光完全定格在慕容憶身上,輕聲呢喃著:“牡丹,慕容憶不會再回到你身邊,他是我的了。你再怎么努力也沒有用的。”說罷,卻又不禁淚流滿面。
月明。明早牡丹花開,公主出嫁,可謂是雙喜臨城。所以今夜里城中人人皆是歡喜若狂,甚少有誰猜到這一場婚禮會滿是陰謀。
慕容憶嘆一口氣,緩步走入房內。公主正蹙著眉安睡著。
其實,他已不是第一次見她。三年前,也是那個洛陽的四月,憐語要他帶牡丹到這里來時慕容憶就隱隱猜到了今天的一切。
“公主,”慕容憶看著她透著幾分天真的美麗容顏,心中默念,“對不起,對不起,要怪就請怪你的母后吧。你不該愛上我,我只是個罪人……”
風移,影動。門外的樹葉沙沙作響。
花房,慕容憶見到了三年未見的牡丹。四周,清冷的月色在光與影的幻變中包圍過來,竟是一派的詭異與安靜。
“她倒真是愛你得緊,”牡丹冷冰冰地說道,“姐姐說的果然沒錯。”
“原來你已明白,憐語的確是你的姐姐。”口氣并不表現出奇怪。只不過,即使是在三年多后的今天,慕容憶還是不能理解憐語這一奇怪的做法。他更奇怪的是,聽牡丹的口氣似乎竟已不再責怪憐語和他。
(十三)
牡丹看著他有些困惑的臉,面色漸漸轉暖,定定看了他一眼后竟輕輕微笑起來:“若非她告訴我這一點,我絕不會再見你。”
慕容憶明白了。當初正是知道牡丹是憐語的妹妹,他才敢聽憐語的話把牡丹送出。只是慕容憶想不到牡丹竟因此而終于原諒了自己。至于憐語,既然牡丹能幫她報仇,想來一定達成了什么協議,只不過瞞著自己,害怕自己因此在言行舉止上露了馬腳,空叫那對母女猜忌罷。
又一嘆,慕容憶有些復雜地望著她。到底是自幼相陪的貼身侍女,牡丹能夠看出他眼中的不滿與疑惑,也接著一嘆:“不要怪憐語,也不要問我。你只稍想想她昔日的殺兄之仇,奪夫之恨。若你在憐語的位置上難道又是可以輕易放下的?”
沉默。久久慕容憶才道:“我不明白。從雪公主口中我聽到的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版本。”
“哦?”牡丹心情因再見到慕容憶而變好,也就變得有點好奇。
“義父(千若水)一舉摘下狀元后,偶然機會下與那時相國之女、即當今太后相愛。之后,相國觸怒皇上逃離京都。千若水為救他們而接近太子元非,誰知二人竟互相愛上。再后來,義父無法面對曾山盟海誓的女子,也不愿同元非再錯下去,就辭官去了太湖,在那里見到慕容憐語后,頹唐地答應與她成親。”
慕容憶說到這里,心內突然涌滿復雜滋味。對義父千若水,他一向很是崇敬,那些關于他和南方上百個門派爭霸太湖的故事他幾乎一個不漏的記在心里。但是對千若水的情感世界,慕容憶實在不能贊同。聽說他初到太湖時,日日流連花林酒池聲色犬馬之所。后來與憐語成親后,卻又一直留她獨守空房。世上,大概只有慕容憶最明白她的痛苦與無奈,因為就連她的第一次,給的都是慕容憶而非她的丈夫千若水。
牡丹靜靜地等他往下說。盡管這些與憐語告訴她的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但她直覺感到它們才是真實完整的。而且對于千若水——她名義上的姐夫,牡丹待在青平門十幾年所知道的全加起來都實在少的可憐。
“在義父與慕容憐語成親的前一日,元非在京都報復般地向天下宣告將娶那位回復原職后的相國的女兒,也就是義父千若水曾要救的人。遠在太湖的千若水得知此事后,氣憤之極地丟下慕容憐語趕到京都。所以憐語才會恨她吧。
本來相國女兒怎也不肯嫁給太子元非,但后者用她一家性命相逼,萬般無奈下她只能妥協,卻要求千若水要了自己的初次,他答應了。后來憤恨難過的元非命他永世不得跨入京都一步。”慕容憶嘆了口氣,續道:“故事到此似乎已經完結,但這個悲劇最后還有一個可以扭轉千若水命運的插曲。元非得知嫁與他的相國女兒懷孕后,不知抱著怎一種心情秘密地獨自去了青平門。兩人和好如初,千若水決定丟下憐語和他遠走高飛。憐語得知后怨極的在他身上下了一種奇毒,以千若水的武功竟也根本不知道。她很聰明,”慕容憶復雜地看了遠處被烏云遮住的月色一眼,接著說道,“她沒有給元非下毒,否則把元非看得比自己更為重要的千若水一定不會叫她得逞。接著憐語就以此向元非要挾,要他主動離開千若水,還不許他向千若水說出她來。”
(十四)
“最后慕容憐語成功了,元非選擇痛苦離去,千若水又一次失去心頭所愛。沒過幾年,元非病逝,同年千若水消失在太湖中。”
“這和慕容憐語告訴我的,太后在她結婚那日奪走了她的丈夫,后來又殺了她的兄弟的版本并不一樣。不過我相信她不會騙我,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誤會。”牡丹道。
“既然你已明白,我們的計劃便應取消。”
“不行!”自己等了三年為的就是明天。心中多少噬骨的痛,豈是他一番話就能消去的。
“你變了。從前的你愛恨分明,不會贊成這種欺騙感情的方式,”慕容憶不敢想像當自己在雪公主婚前不辭而別時,她會用什么目光來看自己,“收手吧,趁一切還可挽回。”
逃婚。正是慕容憐語驚心設計要為雪公主送上的大禮。她始終還是以為當初千若水在與她結婚的前一日離開太湖去京都是為了那時的相國之女,而不是元非。但話說回來,以她的個性,縱然能明白過來,也不怎么可能原諒他和她們,畢竟,那女人敢生下他的孩子。
“你以為還可以回頭嗎?”牡丹恨聲問。三年啊,在這沉悶一如牢獄的公主宮呆上一個月就能把人逼瘋!三年來,她幾乎是被那自傲的公主像玩具一樣玩弄在鼓掌間。
“我會幫你殺了那個兩江總督。”慕容憶承諾。
“沒用的,而且就算你真的殺了他,也并不算是幫我,而是幫憐語。”
慕容憶一愣,心跟著緊緊揪痛起來。慕容憐語,慕容憐語,為了報復你竟連自己都可以犧牲……何苦呢,何必呢?還有牡丹,為何竟也變得叫他難以招架。
“你不用想法子勸我了,更不要以為你還可以不逃婚。我已經聽憐語的話在雪公主飲食中下了一種無色無味且七日后才會發作的劇毒,要想救她,你現在就跟我走!”
“你殺了我吧,否則……”我就是把你殺了也不會跟你走的!慕容憶心道。他現是又驚又怒,已氣得扭頭不看她。
“難道你真的愛上那個小賤人了嗎?”牡丹睜大了眼緊緊盯著那雙曾叫她怎也看不夠的雙眸,試圖找尋什么,但是什么也沒有。從前的溫柔,從前的深情,從前的甜蜜,統統變成如今的猜忌與不信任。
(十五)
慕容憶無話可說。在遭遇那次慕容憐語的背叛后,他不認為他還能再愛上誰,但他不想牡丹知道。
一直以來他都明白,自己只拿她做小妹妹,慕容憶可以給她一切,除開愛情。
“給我解藥,”慕容憶回視她痛苦迷惑的眼,“不要一錯再錯了,牡丹。”
“憑什么?!”她痛苦地問,之后狠狠地給了他一耳光。
“拿來!”慕容憶眼中劃過一絲冷漠,微微瞇起危險地瞪著她,他忘了臉上火一般的疼,邊向她走去邊拔出了他的若水劍——劍名若水,破魂三千。
“殺了我也沒用,解藥在慕容憐語那里,有本事你把她也殺了吧,不過我可不會保證這樣你能救下那賤人。”
“你才是賤人吧。”不遠處突然出現的一張從未見過的清艷的臉上目光撲朔不定,“若雪雖不是我的女兒,但我絕不許你這么辱沒她。”
“你是誰?!”牡丹被突然出現的男子嚇得忘了反駁他。
“元非。”
元非竟然都沒有死啊!那么千若水一定也還活著。他們那時應是趁機以死騙過世人,從而一起隱身世外、浪跡天涯了……慕容憶笑了,如釋重負。“義父沒和您在一起嗎?”
不知是否慕容憶錯覺,提起他時,元非白皙的臉竟微微紅起來,“他還在給若雪解毒。”
慕容憶聽后又笑,有義父出馬的話,一切應該很快就要結束。
牡丹也意識到這點,心下微微哀涼。她默默看了他們一眼,之后有些不甘心地想要離開。元非不是她能對抗的,牡丹很清楚。
慕容憶瞟了她一眼,沒有攔,他并不想她難堪,而且若她能聯系上慕容憐語使后者終止她已經開始的行動,那是最好不過的。元非似乎注意到了他與千若水酷似的容貌,沉思其中,壓根沒看漸行漸遠的牡丹一眼。
(十六)
就在牡丹自以為是的松了口氣,轉過身打算提速以輕功飛去時,兩道白色的影子擋在了她身前——千若水和千若雪兩人恰好趕了過來。
千若水的容貌和年輕時相比并沒有多大變化,他比尚在長高的慕容憶要修長高瘦一些,兩人相貌之神似,常常會讓人以為他們是一對巒生兄弟。但對稍微熟悉二人的人來說,要把兩人區分開來,并非是難事,因為慕容憶氣質外放,剛銳中透著狡猾;而千若水是一派氣質內斂的仙風道骨,如畫中出來不食人間煙火的人物。和元非一起近十年的隱居,使他當初的殺戾之氣全部消失,再不是當初那個叫人聞風喪膽的冷血殺手。
牡丹急急定住,禁不住地大聲喘息著,她別過頭,有些心灰意冷地閉上眼。兩人卻徑自繞開她向元非與慕容憶所在的花房飛去。
牡丹至此完全松了口氣,之后,陣陣失落緊接而來。
第二日,城中百花之王的牡丹如期開放,婚禮也如期進行。此起彼伏的歡呼聲與濃烈的花香一起流動在空氣里,成為對新人最美好的祝福。
公主府內最寬闊輝煌的一套宮殿分成了三層,最外一層布滿平民,他們可以在那里免費品嘗一切平時只有皇家才可以享用的御制美食;中間第二層是前來道賀的三公九卿等文武百官,那些他們要用來巴結皇家的禮品占滿了座位旁邊的空地,好在新人出現時親手送上;最里一層是皇室成員,幾乎所有重要的皇子皇女,國親外戚,皇嫂皇叔……都來了。話說當今太后其實只有雪公主親為所出,但當初先帝把年幼的太子過繼給她,使她今日權傾天下,所以雪公主成婚也就成了皇家最為注重的大事。
元郁是她的心腹,特許留在最里層。千若水與元非戴了面具后又一番喬裝,扮作了慕容憶的朋友也待在最里層。太后從前并不知道他們其實未死,他們二人希望她今日、明日、最好是永遠都不知。
都是盛裝的慕容憶攜雪公主緩緩出現在鋪滿鮮花的禮臺,三拜后接受太后等的祝福,接著人們輪流送上賀禮,輪到元郁時,平民那邊突然響起一陣凄涼的蕭聲。全體一驚。
慕容憶心內一嘆,慕容憐語,你到底還是來了。
千若水拍拍他的肩,什么也沒說,只是復雜的看了一眼他身邊的女兒。
千若雪,她會是第二個慕容憐語么?
慕容憶緊張地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回應他目光的,是從天而降的一顆頭顱——牡丹!
有人忍不住,當場欲嘔,太后下命婚禮完畢后叫元郁帶領多數皇室成員匆匆離去。
慕容憐語憂傷的蕭聲漸漸清晰,她近了,千若水擋在她身前,用沒有感情的聲音說道:“你有什么就沖我來吧,對不起你的人,只有我一個。”
“憑你?還沒有資格。”慕容憐語看也不看他,一掌擊來。千若水避過,愣住,沒有資格?她竟鄙視他?!從沒有人可以忽視他!剛要發怒,卻突然想到臉上還戴著面具,可能她沒有認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