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那個繡花山姑

謹以此篇獻給天下善良的山姑們。

——作者題記

我決定去深山里尋找十八年前曾給我釘紐扣兒的那個繡花山姑。

初見山姑，是在夏季里，那年我十九歲，剛參加工作，因公出差去山姑的家鄉—鄂西深山里咸豐活龍鄉鎮。翻過厚厚高高的大山，跨過彎彎曲曲的溪流，越走越遠。我們仿佛是去追趕那落山的紅日，不敢相信這樣的深山里還會居住著人家。車到一個大埡口，再往下行，眼前呈現一平緩的山坡，坡上聳立著幾十棟白墻黑瓦的石木和純木房子。司機告訴我這就是活龍集鎮，它坐落在平緩的山坡上，坡下是一條溪流，四處是高大延綿的山峰，把集鎮遮擋得嚴嚴實實。

下得車來，太陽已是紅著臉擱到了西邊山上的埡口。一條獨獨的小街鋪滿了泥濘和凸凹不平的青石板。街上沒有人，只有幾只小雞唱著歌，踩著丫丫小腳在街心找蟲蟲吃。靜啊！靜得幾乎能聽見小雞走路的腳步聲。夜晚更是難耐。除了夜蟲的啼鳴，幾乎什么聲音也聽不見，沒有機器的轟鳴聲，沒有汽車的喇叭聲，也沒有廣播聲，那時這里的人們還不知道什么是電視機。只有低矮破爛的木屋透出一些昏暗的燈光,斑斑駁駁灑落在街面上，偶爾的幾聲狗叫更增添了這里的寂靜。

第二天早晨，小鎮突然熱鬧起來，朦朧中聽得人聲鼎沸，牛歡馬叫。我趕緊起床從窗往外望，原來是趕集的日子到了。

我也去趕趕山集。

臟兮兮的街上，熙熙攘攘穿流著頭纏絲帕，腳穿草鞋，面目瘦黑的山民；他們從四面八方的山里走來，交易山貨。落后與貧窮使他們愚昧、善良又誠實。

趕集擠掉了鈕扣，同事大姐說，街上賣花鞋墊的山姑那里有針線。她買了五雙花鞋墊，繡花的，好看極了。心靈手巧啊！夸的不得了，便將我帶到了賣花鞋墊的山姑那里。

山姑和我上下年齡，苗條身材，面目清秀，皮膚白晰，鵝蛋形的臉上一雙明亮的眼睛像是鑲嵌的兩顆黑寶石。

說明來意，她怔了怔，望了望我，白里透紅的臉上飛上了兩朵桃花。微微笑笑后，便低頭去找針線。

我只穿一件上衣——襯衣，只能穿著讓她釘鈕扣了，心里也就一陣緊張。我聞得著她身上散發的馨香，她的氣息噴在我的胸脯上；靈巧的手指，拿著閃著銀色寒光而又鋒利的鋼針在我胸前穿梭。她美得讓人暈眩，鋼針又讓我恐懼，我是心驚肉跳。

想到那懸崖絕壁上的險峻車道，交通閉塞，信息封閉，造就了這里的貧窮與落后，山民的憨厚與善良，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這里還會造就如此清純美麗的這樣一個山姑啊呀！

釘完扭扣，我和同事大姐就走了，從此就再沒見過那秀美的山姑。但她美的身影一直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從沒忘記過那古樸山鄉里為我釘過紐扣的那個美麗的山姑。

十八年過去了，不知道今天的山姑會在哪里，會是怎樣在生活著？我一直都想去尋訪她，直到今天我才終于啟程。

山道出奇的好,車翻過一山又一山,跨過一溝又一溝，用了足足三個小時,我才到達那邊遠的活龍小鎮。

“十幾年前,街上有個賣繡花鞋墊的姑娘認得嗎?”問了許多上了年歲的人,終于打探到山姑名叫陳小月,現在居住在離鎮十多里山路的月亮灣里。

藍天白云，青山綠水，瓦屋炊煙，好美的山鄉啊!

沿著潺潺的河流而上,終于到了月亮灣。山姑家就在這秀美的河岸上的山灣里。半圓的山灣象一輪彎彎的月亮，樹大林密,一棟吊腳木樓,掩隱在翠竹樹木間,屋前是一寬敞潔凈的院壩。已是傍晚時分,瓦屋升起的炊煙在山間裊繞，落山的太陽象一面很大的紅彤彤的鏡子,靜靜掛在黛色山峰的埡口上,緩緩下沉。

穿過林蔭小道走到院壩,兩只大黃狗望著我搖尾,居然沒有發出聲響，一位三十六、七歲年齡，瘦黑的臉,沒神的眼，穿藍色上衣的農家婦女正蹲在院壩砍豬草。我一眼就認出是十八年前給我釘紐扣兒的那位山姑，也許是生活艱辛顯得十分蒼老。

她停下手中的活，看了看我問：“請問這位客,找誰呢?”

我明知道是山姑，但還是反問了她：“哦!陳小月住在這嗎?”

“我就是,請問有什么事?”山姑臉上布滿疑惑。

“沒什么事,來看你。其實我們并不認識,只是十八年前你在活龍街上賣鞋墊時曾給我釘過紐扣兒,讓我對你印象很深。還記得嗎?這么多年了,我想看看十八年前的你會是什么樣子?”

“你們城里人真是輕閑啊!稀客,請坐。”山姑想了想說，似乎終于想起了我。

山姑不那么喜歡干部。但對我的到來卻是客氣萬分。找座,裝煙,倒茶,忙得不亦樂乎。從她手中接過熱茶,潔白的茶杯是捧在一雙十分粗糙的女人手上。我心里猛然一沉,這就是曾繡出燦爛圖案的那雙繡花手嗎?我眼眶里翻滾起了熱淚。

“怎么會想起我呢?一個鄉下粗女人,沒什么值得人去想的!”山姑喃喃地對我說。

我會想，怎么能不想？此時此刻我是思緒萬千，十八年前那位繡花的秀美的山姑已隨這雙粗糙的手的變化而變化了。面前的這位成熟而飽經風霜的中年婦女,曾經是一個多么美麗清純的姑娘，曾經繡出過多么美麗的圖案，曾經在許多人的心中喚起過多么美好的憧憬!

山姑的公婆已于前幾年先后過逝。男人姓李,是個厚道的農民,已出門在外打工兩年了；一雙女兒，大的讀初三,假期去了集鎮里的飯館打工,掙些零用錢；小的女兒讀小學五年級,母女兩相依為命；山姑種有四個人的田土,養有四頭豬，早已不做繡花鞋墊了，常是從早忙碌到晚。

屋子里十分的潔凈，灶口里火苗滾滾。

山姑給我燒了一個嫩包谷托，金黃黃的包谷烤得香噴噴的,好多年沒吃到這樣的燒包谷托了。

農家臘肉特有的香味在滿屋子彌漫。

小女兒回來了，象從前的山姑,好秀美；先是望著我怔了怔,繼而十分熟悉地依靠在我身邊，父女般的那種溫馨。

“我記得你的。那時,我給你釘紐扣,你好害羞的。你好小伙子呀!我那時想,誰家姑娘要是嫁給你這樣的小伙多好呀!真愿一輩子為你釘紐扣，只是我深山溝里的農家女想也不敢想呀!”吃飯的時候,山姑一半認真,一半玩笑地對我說。

是嗎?我眼淚終于流了出來。

人,為什么要有那么多不平等的地方呢？是什么會讓她在最純潔的時代也會這么想呢？她應該有權利去愛她所愛的每一個人啊！為什么連想都不敢想呢？山姑啊，原來你也是個感情豐富的女人！為什么，只能將人類最純潔的愛深深的埋藏在心靈的深處呢?難道就因為，我那時是一個國家干部，而你只是一個農家女嗎？

走山路吃力,沒帶禮,我給小女孩兩百元錢:“不是來扶貧，沒別的意思，趕集自己去買點什么吧!”相勸了很久,山姑才收下。

飯后,我執意要走，山姑呆呆的望著我好久,臉是木然的,先前洋溢在臉上的笑容一下子不見了，從她眼里我似乎看到了她的心:是無奈,也是留念!是啊！人世間有很多的無奈，也有很多的東西只能是留念啊！

頂著滿天繁星,我回到了活龍集鎮,和鄉干部聊了會兒，便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上路了。

晨風徐徐。車在山道上緩慢行駛。我的心隨車駛出那沉厚的大山。我知道,這么多年來,我只是在追述一個美好的回憶，今天的陳小月不正是在向我證明：十八年前那個為我釘紐扣的繡花山姑已經不復存在了么？而我那少年之夢的任何一點影子,也將遠去了。真的變化了，一切都變化了，曾經是那樣的,今天變成了這樣，而失去的,也就永遠不會再循環回來了。過去,每每看到沿途奇異的山峰,蔥郁的樹林,蜿蜒的溪流,心中就一陣雀躍；而今天的我是那樣惆悵。

生活的磨練，我已不再喜歡嬉戲談笑，而習慣了獨自沉思。我獨自一人在這涼爽的山道上行駛，正可懷著一顆安靜的心去欣賞那風光的美麗，領略那古樸山鄉的沉深。

大山、溪流漸漸在我身后隱退，旭日東升，景象萬千。

一加油門,車便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