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劃過身體時,真的很痛。
喉間有腥甜的東西上涌,用力壓下去。眼里也有了濕熱的液體,模糊的視線所及處,驢兄的腦袋與身體分了家,那圓圓滾滾的眼睛卻始終張著。痛過了頭便只剩麻木,身子接觸冷硬的地面時我在想,為什么還是不能閉上眼睛。
視線漸漸模糊,意識也混亂,嗅覺卻依舊靈敏。鼻端處那熟悉的香氣一直在提醒我,這個人我認識。努力睜開眼睛,只能看見模糊的輪廓。
未曾憶起那個人是誰,我已經沒了知覺。
四周是令人窒息的黑暗。已經死了嗎?那這里便是黃泉罷。下一刻,劇烈的疼痛襲來,我猛地蜷起身子。
“不要動,你的傷很重。”陌生的懷抱,卻是熟悉的聲音。
我怔住。可是,此刻,心里竟有那莫名的欣喜。
“柳兄。”
“若不是我恰巧經過,后果真是不堪設想。連兄,你怎么會被人追殺?”
我嘆氣。“救了個麻煩的人,有人想滅口而已。”
此時,我被柳隨風整個抱在懷中。幸好眼上纏著布條,否則此時我肯定會雙頰紅透。還是撿了條命回來。全身上下十七處傷,最深的一處貼著心脈,有絲毫的偏差縱是華佗再世也救不回我來。聽柳隨風說,他趕到時,我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滿身的血,他魂都飛了大半。
說這些話時柳隨風的語氣一直很平淡,只是微微顫抖的身子到底泄露了他的不安。我只是靜靜地聽著,不多說一語。
第二次,從奈何橋上走了一遭再回來。第一次,是因為病發。坐在房里看書時,忽地心痛,便直愣愣地倒了下去,連話都說不出,只剩一波一波刺骨的寒和錐心的痛。后來是我娘拼著性命將我從鬼門關拉回來。輸給我全部的內力,還有全身的血。我娘用自己的命換了我一命。
如今,我不愿多想。不想那股熟悉的香味,也不想柳隨風為什么會及時出現在我面前。
應該是在路上,馬車顛得厲害,柳隨風一直小心擁我在懷倒也不覺得顛。能聽見他穩健的心跳和平穩的呼吸。此時,我竟沒了當初在他身邊時的刺骨寒意,只覺得暖。那種溫暖的感覺,即使很多年后都沒有辦法忘卻。
“我們去哪?”我有些力不從心地問。
“去看大夫。”柳隨風更加用力地擁著我。
我笑,我也是大夫呵。只是,不知這次能否救得了自己而已。
一路都在半昏半醒中。命雖然撿了回來,傷卻著實重得很。偶爾醒來時,會發現身在不同的地方,或是馬車之內,或是旅店之中。無論在何處,鼻端總是充斥淡淡的熏香。柳隨風一直陪在我身側。似乎一直在行走,到后來,我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我清楚,自個的身子快要撐不下去。柳隨風更是清楚,所以愈發加急趕路。
最后一次迷糊著醒來,只覺得身子被輕輕放下,柳隨風出了車廂。外邊隱約有說話聲,我努力地聽,卻無論如何也聽不清。耳畔只剩呼呼的風聲。
許久,當周圍重又恢復平靜時,我已經落入一個陌生的懷抱。柳隨風的聲音似乎離我很遠。
“好好養病。”柳隨風的聲音竟隱隱有了顫意。
我心慌,胡亂伸出手去抓,雙手卻被人生硬壓住。
“不想丟了這性命便安靜。”陌生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我顫聲。
男人走得很慢,似乎是在顧及我這殘破的身子。努力去聽,似乎是在林間穿行,風吹過,樹枝唏簌作響。許久,男人停下來,我莫名緊張起來。
“誰允許你帶人進來的。”冷冷的聲音響起,我不覺緊了下身子。
“莊主。”男人急切出聲,“那人連命都可以不要硬闖竹林,還望莊主救此人一命。”
“扔出去。”
“莊主。”男人身子動了一下,下一刻,我卻摔倒在地。身子受不得這重擊,早有一口腥血溢出唇間。心急速跳將起來,卻漸漸沒了氣力,周遭的聲音也愈行愈遠。陷入昏迷前,耳畔似乎有急切聲音響起。
“你是誰!”
我是誰?
從前我便在問自己,我是誰。即便是對著銅鏡,也不過看見一張陌生的臉。平凡到有些模糊的臉,任誰看過也不會在心中留下印記。日子久了,連自己都會迷糊。我是誰?
我是我,可是,我也不是我。
身子被扔進溫泉后我猛然清醒過來。熱水嗆進鼻間,連肺里都是火辣的痛。咳嗽許久方才有些好轉,這時便能嗅到淡淡的草藥香。想來這里應該是藥泉,我娘曾經提到過的,世上有處天然溫泉,泉水可以醫治百病,更因為里面泡滿了珍貴的藥材,再不濟的身子,到了這也閻王爺不會再收。
在泉中一泡便是許久。沒了時間概念,也不知自己在溫泉里到底呆了多久。只記得身子軟軟倒下前已經被人撈了出來。迷糊地躺在床上,額上涼得很,漸漸便睡了過去。朦朧中依稀聽見耳邊有模糊的聲響,像極若有似無的嘆息聲。隨即便有清涼液體流入我嘴內,我無意識地呻吟一聲,人便陷入昏睡。
這一覺睡得極沉。醒來不知何年何月,只覺身上的傷痛似乎去了大半,看來那藥泉的療效果真卓越。想要起身喝些水,已經有人在旁扶我起來。
“好些嗎?”清冷的聲音響起來。
是那個替我求情之人的聲音。想著,我尋著聲音的方向笑將起來。
“昨日多謝了。”
“不謝。不過也是三日前的事。”男人說著,將杯子塞到我手里。我微微有些呆愣,不覺竟昏睡三日有余。奇怪的倒是我絲毫沒有饑餓感,只覺嗓子干啞難受。喝些茶水,終于舒服很多。剛剛喝完,男人便自我手中將杯子取走。我笑,依舊不忘說謝謝。
“你很奇怪。”男人忽然淡淡開口。
“嗯?”我有些不解。
“莊主本不會救你,卻在你身子落地時忽然變了心意。尋常之人不會教向來冷靜的莊主瞬間變了神色。更主要的,”男人稍稍停滯道,“我從未見過有人會對自己的處境漠不關心。”
我笑笑,并不言語。
“月樓自詡不是好奇之人,但是對你,我只覺像個謎,總想有些頭緒。”
我點頭,臉稍稍移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原來你叫月樓。在下連青。”
“若是還有什么需要便吩咐下人,他們守在門外。”
“勞煩了。”我笑。
耳畔隱隱傳來關門聲,室內跟著靜了下來。換個姿勢靠在床邊,手不覺便撫上臉頰。布下有些涼意,原本凌冽的痛感消失不見,應該是加了藥的緣故。想來那夜耳畔的聲響不是我的錯覺,喝下的估計也是些補身子的丹藥。思來想去,這座莊子里唯一能做到的人便只有他。想著,又有些失笑。說著要將我扔出去,卻又做出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來。手滑下臉龐時,我猛地愣住。
曾經,在我這張平凡到毫無特點的臉上,有一道猙獰的疤痕。那道疤從眉骨一直蜿蜒到下頜,整個左臉頰恐怖之至。然而此時,指尖所觸均是一片平滑。一直服貼在我臉上的東西,沒了。
“醒了。”冰冷的聲音輕松打破我的呆滯。
我苦笑,剛剛想的太過入神,居然連人進來都沒有聽見。
“不過一點寧神散居然也能睡這么久,看來你這身子也撐不了多久。”男人冷笑。
“如果想要我早些斃命,冷莊主何必大費周章將我從鬼門關前拖回來。”我淡淡答道。“還是,莊主想要親自折磨我這半死之人?”
“牙尖嘴利。”男人冷哼。“她躲在哪?”
“連青不知莊主所言何事。”
“不要考驗我的耐心。她在哪。”
我嘆氣。“莊主,連青實在不知您口中的他指何人。連青身份卑微,怎會認識莊主的故友?”
下一刻,疾風襲來,不待我有所反應,冰冷的手便箍牢我的頸子。
“我能救你,一樣可以殺了你。玉玲瓏在哪。”男人伏在我耳邊恨恨道。
空氣被一點點抽離,心跟著刺痛起來。眼前忽地有了諸多景致,白光一閃間,我已經沒了知覺。
漫天的火光,即使站在遠處,依舊能感覺那似乎要毀滅一切般的炙熱。身子里的水分似乎都被那火吸干,就連眼里都干干澀澀。偌大的府邸在火中慢慢崩塌,最后,變作一片廢墟,連同多年的記憶一同化為烏有。身側的人緊緊拽著我的衣角,眼中除卻跳動的火光還有莫大的不安于不舍。再看向我時,那眼神似乎是在詢問何去何從。
我笑,抓緊小人兒的手。
終究還是掙扎著醒了過來。眼前仍舊是無盡的黑,脖頸間的痛意提醒著自己再次逃了一劫。不由苦笑。
“您醒了?奴婢伺候您起身。”細細小小的聲音響起來。
“你是誰?”我慢慢起身,一雙手伸過來扶我,我微微抬頭一笑,借著她的手勁靠在床邊。
“奴婢是含竹,莊主吩咐奴婢過來伺候您。您要不要吃些東西?”
“不用了。”我搖頭。“勞煩你幫我拿杯水便好。”
“不勞煩。您是少主子,奴婢自當伺候您。”含竹低聲回道。
我愣住。“你喊我什么?”
“少主子。”含竹道,將杯子遞到我手中。“水有些燙,您慢些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