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進去。”月樓說著已經踏進門內。我依舊站在門外,腦子亂成一團。
“愣在那里做什么?還不進來?”月樓忽然轉身看我。
我指指梁上顯眼的匾額,郁悶許久才開口。
“月樓,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是狄尚書的公子?還有,明明狄尚書只有一個女兒,什么時候又多出一個兒子來的?最重要的,你告訴我的是假名字。”
一口氣說完,月樓竟笑出聲來。
“首先,你并沒有問過我的家世。其次,我自幼便隨莊主學醫,外人自是極少知道我的存在。至于名字,我告訴你的是我的字,算不得哄騙。現在,你是想站在門外還是隨我進去?”
月樓的一番話說得我啞口無言。猶豫一會,我還是乖乖跟他進府。匆匆趕了半日的路,我現在只想好好梳洗一番然后回到床上美美睡一覺。月樓倒是細心得很,直接讓家丁領我去廂房歇息,他去見狄尚書。
廂房不大,布置的倒是素雅。墻上沒有掛丹青之類的物什,倒是掛了只通體純粹的玉簫。在桌前坐了一會,人便困起來。也難怪,我這副破身子,能堅持著半日趕到京城已經是極限,若不覺得累才真是奇怪。昏昏欲睡時,有人輕敲房門。起身去開門,只見個小廝站在門外。
“少爺吩咐小的先過來伺候。”
“嗯。”我點頭。“你家少爺呢?”
“少爺人在老爺的書房。估計要到晚膳時才能出來。”
“那就勞煩你先幫我準備些熱水,我想泡會澡去去乏。”我笑。
“不勞煩。您稍等。”小廝恭敬地回道。
身子懶懶靠在浴桶邊,整個人都放松下來。自小我身子不好,娘總會弄一大堆藥材來給我泡澡。日子久了,我竟喜歡上泡在水里的感覺,每日不在熱水中泡上兩個時辰便渾身的不適。即便后來去了中州城,仍舊改不了這習慣,只不過不再泡那藥浴而已。此時人放松下來,困意便涌了出來。不覺,便靠在桶邊睡了過去。
朦朧中,只覺周身冷得很。不多時,復又暖和起來。忍不住便縮縮身子使勁沖那熱源靠過去。耳畔似乎有些聲響,我努力睜眼卻始終是徒勞。喉間也有些苦澀的液體流過,不待我有反應,人便沉沉睡去。
再度醒來,眼中只見陌生的床帷。很好,頭痛欲絕,身子酸軟得很,想來是那會在浴桶中睡著后著了涼。想到這,我猛地坐起來。低頭看,身上已經換了件干凈的衫子,心里已經忍不住哀嚎起來。起得猛了,頭又有些暈,我只能軟塌塌地倒回床邊暗自唾棄。
門忽然被打開,月樓托著個食盤進來,盤上還放著一碗湯藥。
“醒了便起來喝藥。你受了風寒,昨夜折騰了一宿。”說著,月樓放下湯碗便準備出去。
“昨夜?”我愣住。“我昏睡了一天一夜?”
“嗯。”月樓沉聲,并不回身看我。說完,月樓便準備出去,我慌忙喊住他。
“月樓,昨夜。”我猶豫著開口。“是你抱我回房的?”
“嗯。”
“你照顧了我整夜?”
“嗯。”
“對不起。”我訕訕。
“該說對不住的是我。”月樓沉聲。“在莊子里時就該想到,含竹日夜守著你必是有緣故。可惜月樓實在遲鈍得很,竟猜不到這個中緣由。昨夜冒犯主子,還望少主見諒。”
說完,月樓再不看我徑自走出房去。我慢慢起身端起藥碗,憋著氣將藥喝光,連喝兩碗水才將口中的苦味沖淡。放下藥碗我繼續縮回床上自怨自艾。
其實,真的不是我的錯。自小,我娘便把我當男孩子來養,外面的人也都誤認為文相膝下有一子。當然,除了與我指腹為婚的荊晟除外。在冷月莊時,知道我是女身的也不過冷行云和含竹。只是我習慣如此,倒沒想起要對月樓說道。早知會惹他生氣,當時便應該告訴他才對。
在床上想東想西,沒多會,許是因著藥的緣故,我又迷糊著睡過去。再醒來時,天已經暗下來,出了一身的汗,身上的衫子都濕透,身子倒是通透許多。肚子唱起了空城計,我正準備起身下床找些東西來吃時,月樓已經推門進來。這次,他手中托著的是兩碗一碟。
“你身子弱,吃些清淡的食物比較好。”月樓低著頭將碗碟一一擺在桌上。“趁熱吃。府里的廚子做的粥不錯。”
“哦。”我應一聲,走到桌邊坐定便開始吃粥。
香滑的米粥,里面加了些筍丁肉末,再配著腌漬的桔梗,吃得我胃口大開不亦樂乎。月樓一直坐在旁邊喝茶,不發一語。等我吃完時,身上又出了一層細汗,整個人都輕松起來。抬頭,正對上月樓的眉眼。他忽然伸手過來替我擦去唇角殘留的米粒。我一時反應不過,愣在一側。他倒是若無其事地收回手,將桌上的茶杯推到我面前。待月樓收拾好碗筷出去時,我小聲說謝謝,月樓身子一僵,復又走出門去。
再次睜開眼時,我認命起身。白日睡了太多,此時我實在睡不下去。索性出去到院外走走,說不定回來時月樓便回來了。夜有些涼,推開門時,身子忍不住便打個顫。折回身來取件外袍披在身上,不經意瞥見墻上掛著的玉簫,我順手拿了出去。
月色不錯。尚書府里靜悄悄一片。我住的廂房在后院,所以倒也不怕簫聲會吵醒府中人。在亭廊里走了一遭,最后在花園涼亭里停下。摸出那只玉簫略略擦拭便放在唇邊吹奏起來。已經有些日子不吹簫了,多少有些生疏。玉簫質地極好,音正,聲音也清冽。稍稍熟練了便慢慢吹起我爹教我的曲子。簫聲在這靜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一曲終了,有人在旁輕輕拍手。猛然回神看過去,狄尚書正從陰影處慢慢走出來。
“一路尋著簫聲走來,還誤以為是故人至。”
“擾了尚書清夢,連青之過。”我欠身道。
“從前,你會稱呼我狄伯伯。怎么,幾日不見就跟伯伯客套起來了?”狄康之笑起來。
我微怔。
“你吹的這首”憶清平“還是當年我與你爹爹趕考時他以我所填之詞做的曲。這世間除了你爹爹恐怕也只有你能吹奏。你那易容也是跟你娘學來的吧?”
我笑。“還是教狄伯伯看破了呢。”
“自小便是看著你長起來,我可是一直把你當作自個兒的孩子來看。”狄康之走近道。“一走便是大半年,連點音信都沒有。幸好能讓樓兒遇到你。在外邊受委屈了吧?”
“教狄伯伯擔心了。漣兒在外過得很好。”我湊到狄康之身邊坐定。“對了,聽說玉姐姐現在已經身為貴妃,還要恭喜伯伯呢。”
“你啊。”狄康之笑。“年紀也不小了,要不要伯伯做主?晟兒現在也算功成名就,該把你們的事辦了。你爹也好瞑目。”
“伯伯。”我坐正身子定定看著他。“您告訴我實話,我爹真的是為了我娘殉情而死嗎?”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只要你過得好你爹便安心了。”狄康之不著痕跡地抽身。“不早了,早些回去歇著吧。”
“伯伯,您知道對不對?”我慢慢笑起來。“我爹根本不是自戕對不對?”
“你胡說什么!”狄康之臉色大變。
“原來真的是這樣。”我慘淡一笑,起身沖狄康之欠欠身,手不覺攥緊冰冷的玉簫。
“夜深了,狄伯伯,您早些休息吧。漣兒先回房了。”
一夜無眠。
清晨起身時頭疼得著實厲害。去前院給狄伯伯請安時才知曉他早已經上朝去。這樣也好,省了見面的尷尬。昨夜我說太多了,估計狄伯伯也不樂見我。早膳時偌大的廳里只有我自己坐在桌前喝粥,月樓不在,狄伯伯也沒回來。如此更好,省了跟狄伯伯見面的尷尬。只是,我介意的是月樓。
聽家丁說月樓清早便出了府,去哪卻不曾得知。知道月樓總有些自己的事要忙,我也不好再追問下去。百無聊賴呆在房里,我只好把玩那只玉簫。昨夜還不曾細看,此時倒是能好好欣賞一番。那簫玉質其好,通體純粹,隱約有絲紅印藏在其中。握在手中觸感也好得很。手指不經意觸到底端,心中一動。將玉簫湊近眼前來看,才發覺是處陰刻。若不是指尖觸到極難發覺。細細摩挲一陣,只覺是個篆刻。只是那刻實在小得很,再努力也沒法分辨刻了些什么。折騰一陣,實在無聊得很,懶懶扔下那簫便回床上躺著。
半睡半醒間,耳側聽見響聲。迷糊著睜開眼,月樓正坐在桌前把玩玉簫。見我醒了,放下簫便轉過頭來。陽光照進房里,星點光線投到玉簫上,在地上留下一小片的陰影。我愣愣看著,一時忘了月樓的存在。
“回來便見你在睡,是不是身子還不舒服?”
“什么?”我下意識反問道。
“怎么,這簫你喜歡?”月樓笑。
“嗯。”我下意識地點頭。
本是難以看清的篆刻,因著光線的折射,竟能意外看出刻的是什么。我慌得起身走過去將簫緊緊抓在手中。月樓有些奇怪。
“這只簫是哪里來的?”
“那要問問爹爹。我終年不在家中,你問我可是問錯人了。”月樓有些失笑。“緊張什么?若是喜歡拿去便是。”
“尚書大人回來了嗎?”我緊緊抱著玉簫問道。
“回了,這會兒應該是在書房。你跑慢些。”月樓在身后笑道。
顧不得回嘴,我早已經沖出房間。什么體弱不能劇烈跑動,什么心若止水處變不驚,此時統統被我拋到腦后。我心中唯一所想的是找狄康之問清楚,這只玉簫是不是我爹留給我的遺物。那處小小的篆刻,我看得清楚,是一個“漣”字。我更想知道,為何玉簫會在這尚書府邸。
輕車熟路找到狄康之的書房,顧不得禮節我直接推門進去。聽到聲響,狄康之抬頭,不著痕跡地將桌上的信箋收了起來。我直直走到桌前,握緊玉簫的手朝他伸將過去。
“怎么,漣兒看中這簫了?”狄康之笑。
“狄伯伯。”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您能告訴我這簫是從哪得來的嗎?”
“哦,是朝中同僚來訪時送的賀禮。漣兒眼光不錯,這可是上等血玉制成。”狄康之微笑著將我的手推回。“若是喜歡直接拿走便好,不用特意跑來問伯伯。”
“這是我爹的遺物對不對?”我緊緊盯著他的臉,試圖從他的臉上看出些許蛛絲馬跡。“上面刻了我名中的一個字。爹爹當日曾說為我準備了一份生辰賀禮,就是這支簫對不對?”
“漣兒。”狄康之微微皺眉。“是不是在府里呆著有些無聊?讓樓兒帶你出去走走也好。別老是悶在房子自己東想西想。”
“當初我爹被急招入宮三日未歸。等他回來人便去了。仔細想想,那夜我爹回來時我并沒有見到他。或者說。”我慢慢低頭,不覺更加用力握住玉簫。“或者說,我爹在回來之前已經死了。被送回相府的不過是一具軀體而已。”
“胡說什么!”狄康之猛地拍桌,手側的茶杯也被震倒,茶水沿著桌沿慢慢流了下來。
“狄伯伯,您當日也在宮中對不對?所以,我爹才會將這簫交到您手上。是不是這樣?”我已經止不住顫聲起來。
狄康之忽然短嘆一聲,人也復又坐回椅內。“你猜得沒錯,那簫的確是你爹爹親手交付于我。本來我想親自給你送過去,豈知相府一夜間便付之火炬,你也不見蹤影。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便好好留著這簫吧。”
將玉簫緊緊抱在胸前,我慢慢跪了下去。
“您知道我爹真正的死因對不對?求您,求您告訴我。”
“你這是做什么?起來。”狄康之沉聲。“不要再胡想。當日我和你爹爹在宮中不過是應太后召見商討國事。好了,別再想這些,待會讓樓兒帶你出去走走。你有些日子不回來了,城里新開了些番邦的店鋪,你去好好玩一下。”
說著,狄康之揮揮手,重新低頭去看他的信箋,再不肯抬頭看我。知道再問也是徒勞,我拿著玉簫慢慢踱出書房。低著頭慢慢往回走,不留神便撞進迎面而來的人懷中。嗅著那熟悉的香氣,我索性連掙扎都不再做,只靜靜待在他懷中。
“怎么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月樓輕笑。“難道爹爹不肯把這簫給你?”
“月樓。”我悶聲。“你清晨出去做什么了?”
“四處走了走。”
許是我的錯覺,月樓的身子似乎輕輕一戰。忽地想起此時我還倚在月樓懷中,慌忙跳開,臉頰難免有些微熱。倒是月樓,仿若無事般拉著我在廊柱間坐下。
努力將眼底的濕意逼退,再開口時已然云淡風輕。我笑。“月樓,我吹簫你聽好不好?”
“好。不過,可不能在此地。”月樓狡綊一笑。
“為什么?”我奇怪。
“你的簫聲怎能讓別的人聽到?”
我的臉再次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