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武相府，我已經后悔起來。卻不說往來的人紛紛側目，單看此時擋在我面前的人，我就惱自個兒剛剛走的太心急，完全忘記自己的這張臉會惹出些什么麻煩。

“小娘子，看你生的俊俏，陪大爺玩玩可好。”為首的虬須壯漢毫無顧忌地大笑，聲音像極鴨子。

鴨子？聯想到那種生物，我也忍不住笑出聲來，本是急著趕回宮的心思倒也淡了不少。我笑笑，盡量低聲開口。

“壯士，小女子有要事，能否先放小女子離開？”

“當然可以。不過是要陪著大爺我一起走。”漢子肆無忌憚道，惹得身后的人一片哄笑。

“恐怕你帶不走我。”我慢慢搖頭。“如果你不想惹事端，最好馬上離開這里。”

“帶不走？那這樣如何？”說話間漢子已然伸手過來拉扯我。只是他的手還沒有碰到我的衣袖，人已經橫著飛了出去，趴在地上半天不得動彈。剛剛我很確定自己聽到那漢子的骨頭碎裂的聲音，估計一時半會他也起不得身。一旁的人顯然愣住動也不動，而我已經被拉扯著倒退兩步落入身后人的懷抱。

“還不快滾。”小春怒道。

一伙人做鳥獸散，臨走不忘駝起趴在地上的男人。待周遭重新空下來，我慢慢笑起來。

“還笑。”小春瞪我一眼。“剛剛走的那么急，要你帶上面紗你都不肯。非得要惹些亂子出來才肯安心？”

我愣住。“小春，你叱責我？”

小春眼中不經意閃過一絲慌亂，人也倒退兩步與我拉開距離，再開口時又變做奴才腔調。

“剛剛奴才心急，沖撞了主子，求主子恕罪。”

突然離開那個溫暖的懷抱，我一時竟有些戀戀不舍。意識到自己的不舍，我這次真個是愣住。今日我肯定有哪里不對勁，否則也不會對小春有這種異樣的感覺。來往的人中已經有些開始看過來，我慌忙奪過小春手中的面紗戴在頭上。

“沒事。回去吧。”

回宮的路上，我緊閉嘴巴，小春也只是默默跟在身側。心下一直東想西想，不留神間腳步一錯，身子已經斜著向前倒下去。也虧的小春眼疾手快，在我倒地前接住我的身子。重新落回他的懷中，我清晰地嗅到那股熟悉的藥香味。

“您小心些。”小春靜靜道。

我笑，手徑直探到小春頜下。指尖所及處一片平滑，哪有半點貼了一層物事的樣子？

“奴才臉上有什么嗎？”小春疑問。

我尷尬笑笑，訕訕收回手。

“這城中好些的館子你知道嗎？”我轉移話題道。“難得出來一次，就這么回去了多少有些可惜。小春，帶我去尋個美食當道的館子，我要好好嘗一下。”

小春靜靜看著我，良久方才輕點頭，人也隨之折身向后走去。我努力搖搖頭將滿腦子的雜念拋掉，隨即跟了上去。

最后在一家酒樓前停住。走上二樓，小春輕車熟路引我到一處包廂內。小小包廂布置得淡雅，坐在其中心情也就跟著好起來。若是此處的菜品又得上籌，這里倒是一個好去處。小春似乎對此間熟悉得很，也不用小二報備，直接開口點了幾樣小菜。待小二準備下樓時，我出聲喊住他。

“再加一壺杏花酚。”

“主子。”小春輕聲開口阻止。

我置若罔聞，只朝小二擺擺手。待小二噌噌跑下樓去，我隨手摘下面紗，小春面色稍異。

“站著做什么，坐下來，陪我一起喝一杯。”我笑。“這會我不是主子，你也不是奴才。若是你執意站在一旁，會擾了我喝酒的興趣。”

小春猶豫一下，最終還是坐了過來。

不多時，菜品便被一一擺上桌。看著那幾道精致的小菜，今個兒我是第一次真心地笑起來。都是些清淡的菜式，只看樣子便讓人有大快朵頤的沖動，更別提撲鼻的香味。忍不住便食指大動，再配上清冽的美酒，恐怕宮內的御廚也不會教我如此欣喜。

“小春，你倒是清楚我的口味呢。”我由衷贊嘆道。

“主子謬贊了。”小春笑，只是食箸停擺不動。

“別只看我，你也嘗一下。今兒個幸好拉著你一起出來，否則還不錯過如此美食？”我笑，順便幫他斟滿酒杯。“來，陪我喝一杯。”

轉手端起自個兒的酒杯正欲仰頭喝光時，小春忽地伸手過來壓住我的杯子。抬眼，直對上他的清明的眸子。

“你酒量不好，慢些喝。這杏花酚入口甘甜但后勁十足，少飲慢飲才好。”

“小春，從前怎么沒有發覺你這么清楚我的事呢？”我笑笑，也真的只是淺啜一口。“無論是當初在御藥房，還是后來到慶云宮，我都不曾與你有太多深識。小春，你教我好生疑惑。”

“奴才關心主子是天經地義，主子您想太多了。”小春輕言道。

“那你的功夫呢？”我緊追不舍。“我知道小春的功夫好，但若真的論起來也不過是些個花拳繡腿，對付小小侍衛雖不在話下，但就連荊真的鏢都可以震開，這該如何解釋？”

“在深宮之內若想保身就要懂得遮蔽鋒芒。但牽涉到主子的安危時，做奴才的當然要拼盡全力。”小春面不改色道。

我慢慢點頭。知道再問下去也是無果，只有作罷。只是問了一番，除了將心中的疑惑撐大之外再無其他，多少還是令我有些泄氣。再對著眼前的美食，忽然間便沒了食欲。索性也就不再磨蹭，只待小春結帳便起身回宮。

這次再往回走，已經是徹底沒有話說。剛剛不過飲了一杯酒，腦袋已經有些暈。小春安安靜靜跟在我身后，腳步輕到完全可以忽略。我忽地便笑出聲來，到最后已經無法抑制地大笑起來，人也彎著腰蹲到地上。往來行人不時看過來，我恍若不知。最終還是小春看不下去，走上前來一把將我從地上撈起輕輕推搡著我朝前走。

“好端端地你笑什么。”小春沉聲道。

“笑我的自不量力。”我搖頭晃腦，倒也順著小春不停步。“小春，我連你是什么樣的人都看不透竟然還妄自菲薄闖進那深宮找真相。我很可笑對不對？”

“你醉了。”小春似乎有些咬牙切齒。

杏花酚是好酒，除了香，更主要的是它的后勁十足。折騰了這一陣，酒勁一上來，我已經軟綿綿的倚到小春懷間。算來我這次也算表現良好，否則以我的酒量早該昏睡過去才是。只是這會要我再挪步卻也真的是妄想。本想吩咐小春去尋輛馬車來載我回去，可惜舌頭卻像不是自個兒的，嘀咕了半天也不過是說出兩個字來。

“月樓。”

似乎是我的錯覺，小春的身子猛地一顫。還想再開口，只是意不遂我愿，眼睛閉上后我再沒了力氣睜開。

再次睜開眼，是在陌生的房間。房里掌著燈，看來我睡了很久。稍稍起身，很好，頭痛欲絕。環顧四周，空空蕩蕩，小春不見了蹤影。稍稍靠在床邊等頭痛減輕，耳側傳來開門聲。我懶得睜開眼。

“小春，去看看有醒酒的藥沒有。我頭痛的厲害。”

“堂堂一國之母私自跑出宮，還學平民酗酒。怎的，想要全天下的女子以你為榮？”冷冰冰的話突然響起。我猛地睜開眼，一時之間就連頭痛都忽略了去。

“做個無名大夫也就罷了，居然要跑去做皇后。難道榮華富貴對你而言就如此重要？”男人繼續冷嘲，我除了低頭不語再無他事。

“既然出來了，也就別回去了。我那小小莊子還能養得其你。”男人最終還是說出來意。

房里的氣氛莫名緊張起來。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我猶豫一下還是慢慢開口。

“你以為呢？”男人哂笑。

“小春？”不覺我便輕呼出口。其實再想也不過如此，醫術好，功夫也好，最主要的是身上那股子的藥香不是在御藥房呆個一年半載就能沾染上的。只是，我納悶的是小春還是我當初認識的那個傻愣愣的小春嗎？

“你自打我進宮就把小春安排到我身邊？”我疑惑道。

“別的你不用管。現在只要你跟我回莊。”男人又恢復了一副萬年冰的模樣。

“不。”我干脆拒絕。

“怎么，舍不得盛世浮華？”男人慢慢笑將起來。“你以為我要帶你回去就必須聽從你的意愿？”

我也笑，只將手掌對準了天靈。

“我知道你能輕易將我帶走。只是若我不能弄清爹爹逝去的真相，那活在這世上也沒了意思。如今，您要怎么做，冷大莊主？”

一只小小瓷瓶被兜頭扔了過來。順手接住打開來嗅，一股子清香味，著實熟悉的很。再抬頭，房里又只剩我一人。房門再次被打開，小春默默站在門邊，頭使勁垂著。

“小春，回去吧。”我淡淡開口道。

回到那座空蕩蕩的宮殿時，只見奴才丫鬟在外邊跪了一地。頭又開始痛起來，不由壓上太陽穴，良久，等頭痛稍微好些我方才吩咐那些個瑟瑟發抖的奴才們起身各自散去。小春還要跟我進去，被我橫了一眼，最后還是乖乖退下。待我慢騰騰走進去，除卻滿地狼藉和直愣愣跪著的小喜，一眼便能看見端坐在軟塌上的李恒。滿身的肅氣即便離有幾步之遙也能清晰感覺得到。心下忍不住便輕嘆起來。

“舍得回來了？”李恒冷冷開口。

忽略他的怒氣，我徑直向前去扶小喜起身。小喜顫巍巍地起來，看樣子便知已經跪了許久。我輕搖頭。

“跪了一夜，你也累了。回去歇了吧，今夜我這兒不用伺候了。”

小喜顫抖著唇，最終還是慢慢俯身道個萬福后蹣跚著走了出去。等她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我轉身便朝床邊走去。雖說睡了大半日，只是這醉酒的感覺還是不舒坦，重新去睡一覺才算明智。

“過來。”李恒出聲。

我裝作什么都沒有聽見，繼續向床邊走去。

“朕要你過來。”李恒加重了語氣。

今個兒幸好穿的是便服，換起來也方便。輕松除下外衣，我慢騰騰往床上挪。離床榻一步之遙時，我止住了腳步。

不是我不想走，而是我走不了。身子被李恒從背后緊緊箍住，似乎連骨頭都在隱隱作痛。忍不住便皺起眉頭。

“走過來的這幾步已經代表我不顧自己的尊嚴向你低頭，你還要我怎樣？”李恒在身后埋怨。“給我下藥的是你，私自出宮的是你，晚歸的人也是你。難道真的要我跟你道歉你才肯正眼瞧我？”

“我頭痛的很，放開我。”我淡淡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不過出宮一趟你就對我如此冷淡。”李恒加重環抱的力氣道。

“您是皇上，奴才怎敢埋怨您？奴才確實累得很，勞煩您高抬貴手放了奴才。”

身子忽然被板正，抬眼便能看見李恒的臉。那張忽然之間我想當作從未見過的臉離我如此之近，臉頰上甚至能感覺到他呼出的熱氣。

“清漣，你在挑戰我的耐性。”李恒慢慢道。

“我沒有那么無聊。”我閉緊雙眼不肯再多看他一眼。

“既然如此，那就將心里藏著的話說出來。”

“說出來？”我凄慘一笑。“說什么？我可以說些什么？難道我可以質問尊貴無比的您為何要騙我？質問您為何當日爹爹是留在尚書府而不是太后宮內？”

那一瞬間涌出的太多東西將我苦撐多日的笑顏撕裂到粉碎。錯了，全都錯了。一開始我就猜錯了方向，不僅錯過了真正的結果，還將我的一生押到了這個男人身上。還能怨誰？只能怨我自己太過天真，怨我自打一開始便全心的信任著眼前這個我永遠都猜不透的男人。這會，我應該是絕望才對，卻偏偏在心底深處升騰起尖銳的痛楚，清晰并且持久。

李恒忽然古怪地笑起來，松開鉗制我的雙手，指尖卻輕輕壓在我胸前。

“這里，在痛是不是？”

我沉默以對。

下一刻，我已經被推翻到床上。驚呼出聲，睜開眼時正對上李恒笑意融融的臉。

“你要做什么？”我顫聲。

“實現我的諾言。”李恒一點一點壓近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