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本是明亮的大殿,這會竟也陰暗許多。殿外本應把守的侍衛(wèi)不見蹤影,殿里空空蕩蕩,邊角處的幾點明燈也顯得凄涼起來。輕松走進大殿,只見一人坐在階下,不時舉起手中的觴壺抵到唇邊。
“你來了?”階下之人淡淡開口。
“嗯。”
“還以為此生無法再見你一面。如今見著了,卻也不得欣喜。你不該來。”
“來都來了,還說那些做什么?不請我喝一杯?”
“這可是烈酒,比不得你從前喝過的果酒。”
“無妨。只要是酒,都可以算作上路酒。”
“也是。都到這種時候了,再講究也沒了意思。來,咱們痛快喝一杯。”
說話間,那人卻也褪下身上黃袍隨意鋪在階上。
“坐。”男人招手。
“這。”
“不過是件衣服,再者,過不了多久這衣服也不是我能穿了,你還計較什么?這階上臟,你一身白衫可不能隨便坐下。趁他們還沒有來,咱們好好喝一場。說來,自成婚后,我們還沒有坐在一起喝過酒。唯一一次還有荊將軍在,實在無趣得很。今個兒有你在旁,我也可以走得無憾了。”
“路上你也不會寂寞,我陪你。”
“能得你此話,我可真?zhèn)€是死而無憾了。自從那日你離開,朕從未有過的寂寞呢。有時都在想,此生還能否再見你一面?可是,見了,我又悔。我怎么舍得讓你隨我一起去。”
外面,隱隱能聽到兵器相搏聲,還有無盡的廝殺聲。仿佛人隨時會沖將進來。
“皇上。”
“這會還喊我皇上,漣兒,你是在譏諷我嗎?”
猛地睜開眼,那廝殺之聲似乎還在耳畔回蕩。揉揉作痛的脖頸,我慢慢站起身來。昨個被那林縣令軟禁在此,束手無策之下只得伏在桌前胡思亂想,不覺竟然就那么一覺睡了過去。整夜似乎都在重復噩夢,醒來全身酸痛,頭更是猶若頂了千鈞重量。站起身在房內來回踱步活動一下僵硬的筋骨,心中擔憂著懷安,卻也無計可施。
正踱著步,門忽地被推開,望著來人,我多少有些意外。
“不過一夜功夫就能起身,看來你的病已經沒有大礙了。”我淡淡一笑。
“林則謝過先生救命之恩。”林家公子深深作揖道。
“那公子可否以放我離開作為回報?”我反問道。
林則顯然是一愣。許久方才若鼓足勇氣般重新開口。
“我知道你。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世間有你這般奇女子,今日得見,是我榮幸之至。”
“我倒寧愿不要這榮幸,也不用招致這些個麻煩。”我苦笑。
“我。”林則心急,正待近前一步說話間,一臉笑意的林縣令慢慢走進來。看見林則在此,縣令顯然一愣。林則再不多言,只看我一眼便離開了房間。待林則走遠,林縣令方才笑吟吟地開口。
“先生昨夜睡的可好?”
“縣令想聽真話還是假話?”我苦笑反問。
“哈哈,先生可真是有趣。”林縣令擺擺手,繼而在門邊做個請的手勢。“多有得罪之處,還望先生海涵。先生,請吧。”
我靜看縣令一眼,只見他神色泰然。我笑,稍稍璉神便先行一步走出房去。
在房里呆的久了,初見陽光,眼前竟是一片眩暈。不由靠在廊柱前稍作歇息,待感覺好些了方才睜眼。眼睛睜開,卻又是稍愣。身前不遠處,不知何時站了個著白衫的人,而林縣令正對那人施著大禮。一瞬間,我只想快些逃回房內。只是腳還不曾抬起,來人已經笑著開口。
“怎么,久不得見,你就是這樣對待舊友的嗎?漣兒。”那人卻是笑得甜實。
生生壓住想要回逃的心思,我唯有靜靜站定。到底還是說不得話,只看著來人慢慢踱將過來,且將手中折扇輕抵上我的下頜。不過眨眼工夫,來人腕間一個用力,已然將我的面紗挑落。
“這張臉,我可是有五年不曾見過了呢。真?zhèn)€是懷念的很。”那人笑得愈發(fā)燦爛。
慢慢抬頭,對上來人有些刺目的眉眼,我笑得無奈。
“拂姐姐,這身男裝穿在你身上合適得很。”
“妹妹,你終于肯跟姐姐我說話了,姐姐可是打心里開心得很。”拂袖蔥指慢慢滑過耳畔青絲道。“咱們這么久不得見,總該找個地方好好敘敘,是不?”
說著,也不待我有所反應,拂袖只轉身沖林縣令擺擺手。
“這次能教我尋到妹妹,縣令你的功勞可是不小。你的好我記下了,回頭主子會給你大大記上一功。”
“奴才謝娘娘恩典。”
說完,拂袖轉身,仍舊是熟悉的笑顏,卻只看得我心寒。
“妹妹,走吧。”
“那姐姐能否教妹妹我知曉咱們欲前往何方?”
“久不曾與妹妹得見,自然是尋個樂處與妹妹好好把酒言歡。”
說著拂袖已然過來牽我的手。我不動聲色抽出手來,拂袖倒也不做計較,只在前引路,先一步走了出去。我稍作猶豫,終究還是跟了上去。身后,林縣令的聲音低低傳來。
“先生走好。”
心下一顫。
出了縣令府衙,隨拂袖在街上東繞西轉,最后在一處酒樓前停住。抬眼看去,倒也著實有些吃驚,天香齋的燙金招牌實在醒目得很。晃神間,似乎又回去多年前的中州城,靜坐于店內品那醇香的荷葉粥。
“妹妹,想什么呢?還不進去?這兒的荷葉粥可不比咱們當初喝過的差,妹妹肯定喜歡。”拂袖笑道。
此時方才回神,我只默默跟在拂袖身后進了店。甫進店,早有掌柜模樣的人前來引著去樓上包廂。尚未坐定,一旁的伙計已經利索地擺盞斟茶。拂袖倒是如理所當然般自在,我卻只覺周身不適。小伙計收拾妥當便悄悄退了下去,自始至終沒弄出一點聲響。
“幾年不見,妹妹的性子還是一如從前般靜呢。或者說,是沉得住氣。”拂袖若有似無地把玩手中茶盞,指上的鳳戒于蔥指間隔外刺眼。“難道妹妹你就沒有要問我的?”
“若是想說,你自然會統(tǒng)統(tǒng)告訴我。若不愿說,我再怎么努力也不會自你口中知曉點滴,不是嗎,拂姐姐?”
“唉,妹妹,你還真是一點未變。本想要你心急著來問我,我好一點一點道出,多少還能尋些樂子。可眼下這模樣,怕是要我自說自語了,真?zhèn)€是無趣呢。”拂袖作勢扶額淺嘆道。
慢慢端起茶盞來喝。清茗入咽,余香恒于齒間,不覺心下先是贊嘆一聲,好茶。細細品了一會,我方才慢慢開口。
“既是如此,那妹妹就陪姐姐尋樂子。那林公子的毒,是姐姐下的?還是說,是他自愿充當卒子?若是為了引我出來,這未免也有些太過周折呢。”
“妹妹性子不變,就連那股子聰慧勁也沒變呢。”拂袖笑。“他們林氏父子本便效命于我,區(qū)區(qū)此事何足掛齒。再者,這也不過是額外之舉,以防萬一而已。更何況,若能在京城之外尋到你,做再多也無妨。”
“哦?此話怎講?”我倒是真?zhèn)€兒奇怪起來。
“姐姐我先猜一下,妹妹在外隱居多年,此番回來,是為了文相尸骨被盜之事,對不?”
握著茶盞的手不覺用力些許,心中倒是清明許多。我笑。
“那,姐姐可知是誰盜了我爹爹的尸骨?我雖不孝,可也不曾記得爹爹在世時曾與人結怨到死后要被掘墓盜骨這般田地。”
“我可與文相沒有深仇苦恨。”拂袖聳肩。“只是因著妹妹你實在藏匿過好,我無奈之下才出此下策。消息一出,妹妹你自然肯現身。對了,也不妨告訴你,我可是為了早日迎接妹妹,在京城外四個方向的城中安置了病患呢。看在姐姐我費了諸多苦心的份上,妹妹你是否該幫姐姐這個忙呢?”
“什么忙?”我淡淡開口。
“要妹妹身上的一件東西。”拂袖慢慢笑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