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安,天這么早怎么就躺下了?”
回到家不見懷安蹤影,四處找了半天才發覺床上被褥中微微隆起的小身子。外面天色還早,見他早早上床,我倒有些意外。走過去欲掀起被子,一掀之下,被子巋然不動。
“懷安,怎么了?別藏在被褥里,出來。”我皺皺眉。
“我沒事,娘。”懷安的聲音悶悶傳來。
只聽他聲音便知,沒事才怪。手中用力一扯,被褥被我拉了開,縮在被下的懷安不覺蜷縮起身子,小臉使勁壓進枕頭里。見狀,也不待他再說話,我徑直將他的身子撈起來。懷安期期艾艾,被我拉起來后腦袋還是用力壓下。我好笑,抬手便將他的小腦袋扳正。一看之下,我大大心疼起來。懷安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眼角還破了道小口,隱隱還有血漬。
“又跟小寶他們打架了?”我故意扳下臉來,心下還是心疼。那些個孩子下手沒個輕重,之前不過小打小鬧,懷安大多能免受皮肉之苦,可這次看起來是鬧厲害了些。
“沒有。”懷安小聲嘟囔。見我臉色不緩,他猶豫一會才慢慢開口。“我本來是去井邊淘米的,路上遇到小寶小黑他們在下套捉鳥。我沒有看到他們,走過時把快落下的鳥驚飛了,他們就找我麻煩。我本來沒想跟他們鬧的。”
說著,懷安許是怕我不信,小身子在床上跪定,滿臉執著。“真的,娘,我沒打算跟他們鬧。我有先道歉,可是小寶他們不聽,把我端著的米打翻了,還踩了幾腳。我氣不過,就跟他們吵起來,他們罵我是沒爹爹的野孩子,我才跟他們動手的。”
鼻間不覺便是一酸。我放緩了臉色,只拿手輕輕揉揉懷安的小臉。
“疼嗎?”
“不疼。”懷安搖頭,眼睛晶亮。“娘,要不是他們人多,我才不會被打成這樣。而且,我也記住娘的教誨,沒有對他們用毒哦。否則我肯定讓小寶小黑他們整晚跑茅廁。”
懷安的小臉,這會應該算慘不忍睹。只是再瞧他嘟著嘴自信滿滿的樣,著實有些逗笑。我也真個輕笑出聲。見我一笑,懷安如釋重負般像模像樣的舒口氣。
“娘,你不氣我了啊?”
聞言,我更是失笑。順手撈過懷安的小身子便收進懷里,手也不忘揉揉他的小腦袋。
“傻孩子,見你被他們欺負,娘心疼還來不及,怎么會生氣?躲在被褥里不讓娘看見你的臉,是怕娘兇你又跟他們鬧矛盾?”
“嗯。”懷安縮在我懷里點頭如搗蒜。
“真是個傻小子。”我忍不住便笑罵他一句。“你能忍著不對他們下毒,娘已經開心得很了。今晚娘給你炸甜糕好不好?”
“娘。”懷安拉長了聲音,奶聲奶氣仿佛能膩死人。“我要吃。”
“只能吃兩塊。”我早一步堵住他的話。
“娘。”懷安立即像泄氣的皮球般蔫了下去。
“好了,先起來,娘給你上點藥。臉上弄成這樣,不擦點藥幾日可下不去。”我忍笑,放開懷安便起身去拿藥箱過來。懷安乖乖跪在床邊讓我幫他上藥。一邊擦藥我一邊唏噓,只看懷安的臉也知道那些個孩子肯定是拳打腳踢,否則單憑小孩子的手勁哪能弄出這么多的青青紫紫?手下力度盡量輕些,饒是如此,懷安還是疼的齜牙咧嘴。
“娘。”
“怎么?”我笑問,并不停下手上動作。
“我爹,他人在哪?”
我一愣,腦中忽地空白一片。
“娘,疼,疼。”懷安忽然痛呼出聲,淚珠也大滴大滴掉將下來。我這才回神,慌得挪開壓住他傷口的手。
“懷安。”我愣愣看著他,不知該如何開口。
我這一喚,卻惹來懷安更多的淚。懷安猛地撲到我懷里,身子不停顫抖,聲音也顫顫巍巍。
“娘,我錯了,我再也不問爹爹的事了。娘你別哭,別哭啊。”
猛地睜開眼,不覺長舒一口氣。沒想竟然又夢到很久之前的事,懷安的哭喊卻似乎仍舊在耳畔回響。苦笑一番,還是慢慢坐起身來。許是這些日子睡太多,加之明日便可動身有些激動的緣故,竟在床上躺了大半夜也不得入睡。好不容易有了睡意,淺淺睡過去卻又夢到那些個傷心事,恐怕這一夜是無法再睡。看看外面,還是漆黑一片,索性起身隨意披件外袍出去。多年沒有回來,不知園中那些個花怎樣了。
畢竟還是深秋夜,身上雖說多披件外袍,多少還是感覺有些寒意。不急著走,也就在小路上慢慢溜達。偶爾有涼風撫過,鼻端便多了些泥土的腥氣。被風一吹,本來還少存的睡意消失的干干凈凈。信步在院里走,不多時,便隱隱瞧見玲瓏閣的亮光。唇角忍不住稍稍上揚,看來今夜無眠之人不單只我一個。
月不知何時已經隱入云層內,莊里陡時暗了許多。摸索著走去,甫走近,便嗅到一股子酒香。忽然覺得,這個夜里稍稍飲些水酒倒是不錯。走到門邊,也不敲門,徑自便推門進去。果不其然,屋里靜坐一人,桌上擺著一壺酒,兩只杯。感覺一如回到多年前臨行的那夜,若說不同,便是這次沒有他的銀針問候。
“這次是什么酒?”我笑問,人也兀自走到桌邊坐下。
“杏花露。”冷行云頭也不抬道。
“好酒。”我稱贊一聲。“入口綿香,余味持久。”
的確是好酒,也是我最后一次飲過的酒。稱贊完,也不待他有所動作,我徑自給自己滿上一杯。知道他不會動手幫我斟酒,我當然是自個動手。
“就這么想死?”冷行云忽地冷哼出聲。
“什么?”我一愣,繼而反應過來,咧嘴一笑。“不過一杯水酒,說什么死不死的?再者,哪有做爹爹的心疼女兒搶自個一杯酒的道理。”
冷行云再不搭理我,只顧自個仰頭喝酒。
“爹爹。”我笑著開口。
很好,冷行云的手一滯,這反應多少叫我開心。除了醒來那日喊過他,再加上五年前的那一聲,統共加起來我不過喚他三聲爹爹。想我那二爹爹當初可是每日能聽到我喚數次爹爹的。如此,冷行云的反應也還算正常。知道他心里打實地疼我,我權當他是因著不適而非抵觸我喊的那聲爹爹。喊完,我便噤聲,只慢慢端起酒杯來喝。不過淺淺一啜,我還是抽氣半晌方才緩過神來。酒再好也還是酒,怎樣都脫不開一個辛辣之感。見我不語,冷行云終究還是忍不下去悶悶開口。
“沒有話說?”
“說什么?”我故意忽略他的滿眼怒意。
“沒的說就滾回去睡,別糟蹋我的好酒。”冷行云靜靜道。“明日爬不起來別怨我沒點頭放你出莊。”
他說話時語調一直很平靜,偏偏我就覺得他有些咬牙切齒。心底暗自發笑,不過也不再逗弄他,只慢慢開口說話。
“下月初十,便是懷安的生辰。今年剛剛滿五歲,很是乖巧。模樣也算周正,跟我兒時相像的很,你會喜歡他的。”
冷行云悶不做聲。我忽略不計,自顧說下去。
“我本想教他醫術,結果他天性便愛毒,年紀雖小,一身制毒用毒的本領卻不在我之下。這點倒是像足了我娘。”說著,我不覺又是一陣笑。大抵做娘親的說到自己的孩子總是愛在先。“只是,他年紀小,不知道自己的那身本領會招來什么麻煩。前些日子,他就因一時恨意錯殺縣令的公子,用的便是自己配制的劇毒。”
說到此,我忍不住便是一嘆。冷行云眉頭一跳。
“說到底,他還是個孩子,日后會變成什么樣,現在實在不敢妄下斷言。只是我擔心,他若不能善用自己的天賦,終究會有招禍的一日。所以。”
“所以?”難得,冷行云接了我的話頭。
“所以,我想將懷安留在你這里。一來可以確保他的安危,再者,有你教導,大抵也不會出什么岔子,日后我也好走的放心。”
“你這是打算將包袱甩給我?”冷行云斜斜看過來。
“即便我不說,你不是也打算將那個可愛的包袱背上嗎?”我笑笑,手不覺點點自己的胸膛。“這里,已經撐不了多少時日,我們都心知肚明。今夜說這番話,不是信不過你,只是怕你日后對懷安太過溺愛,反倒會害了他。”
“放心,沒這個可能。我不會傻到自己接住包袱放任你逍遙快活。”冷行云別過頭去不看我。
“爹爹。”我放長了嗓音。果然,微弱的亮光下,冷行云額上的青筋突兀跳起一根來。就知道這招有效,想當初懷安也是最喜愛這手,每每膩人的嗓音一出,我早就暈頭轉向,哪還有拒絕他的心思。一念及懷安,我又有些黯然。
“娘!”
冷不丁的,耳畔卻傳來懷安一聲慘叫。我一驚之下猛然起身,桌邊的酒杯也被我帶翻,水酒撒了一地。心跳得雜亂無章,我除了在屋里轉來轉去再無他法,心中一急,便覺胸口有些憋悶。
“怎么了。”冷行云抬頭看過來。
“懷安!是懷安!”我雙手捂胸顫聲道。懷安的慘叫似乎還在耳畔回蕩,那么清晰,仿佛就在我不遠處。“我剛剛聽到懷安的聲音!有人要傷害他,他在叫我!”
“清漣!冷靜下來!”
“有人要害他!月樓要害他!我要去救懷安!”心似乎要跳出胸膛來。我方開口,一口腥甜便沖口而出。胡亂擦擦唇角我抬腳便朝門口走去。眼前一花,冷行云的身子已經擋在我身前。
“我等不下去了,我現在就進京去找月樓!懷安一定受傷了,否則他不會喊的那么凄慘。我要。”
話未說完,頸上一痛,我眼前便黑實一片。失去意識前,我還在喃喃自語。
“懷安,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