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以為這會是個不平靜的夜,結果又出乎我的想象,夜里靜到鴉雀無聲。
那會在樓下,飯菜固然可口,只是因著那一出莫名其妙的安排,我看著精致的小菜卻再也吃不下去。冷行云倒是吃得有心,無戒也時時動箸,唯獨我,呆愣著看滿桌飯菜,著實有些尷尬。好不容易等到兩人吃罷,我逃也似的回房。時辰還早,加之我在馬車上睡了整日,倒不覺困乏。坐在桌邊慢慢飲茶,然后等某些人出現。
結果,我又猜錯了。整夜安安靜靜,仔細聽仿佛還能聽到窗外野貓叫。等到一壺茶被我喝到底朝天,燭芯最后晃動幾下也熄了去。我忽然覺得自己無聊至極。那人既已安排好一切,怎會提前與我相見?大抵還是我自己無聊到令人發笑。自嘲一番后,我懶懶回床躺下。
一夜好眠。
隔日是被一陣敲門聲震醒。懶懶睜開眼,以為是冷行云,也就懶得起身,只應一聲,隨他自己進來便可。哪知門被推開時,進來的卻是小伙計。我一愣,慌得起身,心口處一陣絞痛逼迫的我又倒回床邊。小伙計慢慢放下滿水的銅盆,卻并不走開。心下多少有些清明,我也懶得再起身,就那么靠在床邊等小伙計發話。小伙計笑嘻嘻地看我半晌后慢悠悠開了口。
“你這次的易容,很差勁。”小伙計笑。
“清早闖進我房里就是為了說這些?”我稍稍蹩眉。“你家主子交待過什么話?抓緊說了我好洗漱一番繼續趕路。”
“怎的就這么見外?敘敘舊都不行嗎?”小伙計咧咧嘴,竟到桌邊坐下。“昨夜睡的可好?我可是憋到今個才跑來找你,為的就是讓你好生休息一夜。你多少也該對我表示一下感謝才對嘛。”
我忽地便對眼前的家伙有些反感。
“我不記得自己與你有什么交情。”
“也是,我們只見過一面,你自是貴人多忘事,不怨你,不怨你。”小伙計似是自嘲一般慢慢道。
“我何時與你見過?你這話說的好生奇怪。”我倒真個奇怪起來,心口的絞痛竟也慢慢息了下來。
“若說起來,那還得追溯到五年前。當時我可是有對你說后會有期。忘了嗎?難為我還一直惦記著你。”小伙計一樂,手若有若無的敲打起桌面來。
“五年前?”我喃喃自語,腦中不停回想多年前的舊事,只是,怎的也想不起來。
“雖說是五年之久,可我還是堅持做個小伙計,怎的你就憶不起來呢?”小伙計重重一嘆道。
猶如醍醐灌頂,五年前的那夜忽地便清晰起來。原來卻是那個神神秘秘的小伙計。
“倒真是難為你了,做伙計能堅持五年。”我樂。不知怎的,想起他是誰,之前的反感一掃而光,總覺見到他便有些安心。
“此言差矣。”小伙計也樂,收起一臉沮喪狀。“反正這國中客棧泰半在我名下,我只是無聊,偶爾出來做做伙計打發時光而已,說不得什么堅持。不過也幸好我有這癖好,方才能第一時間見到咱們的文家大小姐,鄙人榮幸之極。”
許是我的錯覺,總覺方才他在說這話時有些恨恨。但見他依舊笑得燦爛,我只權當自己剛剛一時眼花。不過經他這么一說,我倒忽地猜到安排食宿的人或許是誰。
“昨夜的招待,是你安排的?”我下意識開口。
“是。”他倒痛快點頭。“求人幫忙總要先與人方便才好商量。”
“幫什么忙?”我有些奇怪。“再者,你怎么知道我會途徑這里?”
“因為,引你出來的人,是在下。”小伙計點點自個兒胸脯笑道。
心下一窒,我空張著嘴說不得話。心又開始隱隱作痛,我總有種風雨欲來的感覺。
“很簡單,只要一枚印鑒,一條人命。文大小姐張張嘴,動下手便能辦到,不是嗎?”小伙計沖我眨眨眼。
知道他的本意,我反倒鎮定下來,心愈發痛,笑意卻慢慢浮出來。“我為什么要幫你?”
“瞧,就知道你會拒絕。難為我一番好心不給你難堪。”小伙計作勢長嘆一番,手徑自探入懷內摸索一通,揚手便將掏出的東西扔將過來。我下意識接住,細看之下,卻是荊晟的玉佩,應當帶在懷安身上的玉佩。暗暗攥緊了拳,我靜靜開口。
“懷安,是被你帶走,字條也是你留下的,對嗎?”
“是。”小伙計大方地點頭。“不妨告訴你,那孩子實在倔犟的很,還三番兩次惹麻煩,沒辦法,我只好在這加條鏈子,免得他傷人傷己。放心,鏈子是純金打造,跟那孩子很是般配。”
小伙計邊說邊拿手在自己鎖骨間一停。我定定看著,難得,第一次沒有動怒。開口,還是云淡風輕的口氣,就連自己都覺意外。
“如果我不點頭,你會取我們母子性命嗎?”
“我知道你看透生死,不過,我不確定你是否忍心看著孩子慘死而自己獨活呢。”小伙計作勢一嘆,滿臉憂愁狀。“其實,當年你若是隨恒兒一并去了,也不用再受這份子罪。那個傻孩子以為拼死護你周全是為你好,實則還是害了你。”
“你是誰。”聞言,我又是一怔。
“我啊,普普通通客棧掌柜的,偶爾做做小伙計。不過,話又說回來,咱們還算一家人。”
忍不住,我眉頭一皺。
“嘖嘖,就知道你不信。別看恒兒比我年長,真要論起來,他還得喊我一聲小叔。你是他的媳婦,我做你的小叔叔,不為過吧?”小伙計笑嘻嘻道。
挑眉看他,除了滿臉笑意,到底從他臉上看不出什么端倪。許是怕我不信,他又自懷間掏出個物什扔過來。順手接住來看,卻是一塊玉牌,上面刻著個龍飛鳳舞的“遠”字。那玉牌,我到底認得,是皇室中人自出生時便擁有的物什,身份的象征。李恒也有一塊,上面自是刻了個恒字。這會看到玉牌,由不得我不信,也大略知曉眼前人的身份。李恒曾偶爾提起過,自己有個云游在外的小皇叔,是太后的親生骨肉,卻不得先皇的寵。說到他時,李恒還曾感概,他才是那個適合坐在龍椅上的人。見我遲遲不語,只望著玉牌出神,小伙計,不對,該是李遠撲哧一聲笑出來。
“小侄媳,不過一塊牌子,不必浪費心思看那么久。”
隨手將玉牌扔回去,李遠出手穩穩接住。我笑。
“天性便喜玩樂,怎的會想起再踏進紛爭?不要說你的家國情懷,若真有那情懷,當年你就該守在皇城而不是躲在客棧做個無名伙計。”
“我只是最近覺得無聊,想換個法子玩玩。再說,那虎印本來就是我家的東西,侄媳婦幫我們保留那么久,勞累了。現在還給我,也算物歸原主不是?至于我想要的那條命,以侄媳的聰慧,我不說你也該知道。”
“我不知。”我微微笑。
“侄媳婦又跟我裝傻。前幾年那場仗,且不說其中那數不完的貓膩,單是白白損失的將士就弄得我日夜心傷。如今,若是能不費一兵一卒便把那張椅子搶回來,何樂而不為?”李遠說著不忘沖我擠了下眼。
我一陣心顫。貓膩,說穿了,不過是一人臨陣叛國,一人默不作聲。真論起來,始作俑者還是我。換做普通皇族,恐怕將我五馬分尸的心都有,也難為這李遠還能有心情坐在這跟我談天。
“那,咱們本是一家人,我就不說外話。給你一個月的時間,帶那人的項上人頭和虎印來中州城找我。時候拖久了,我擔心那個小家伙會撐不住。”
“我為什么要信你?”
“唉,侄媳婦你還真是固執呢。”李遠重重嘆氣后,手又探進懷里摸索一通,許久方才掏出塊布條扔來。接住來看,卻是一件染血的外衣,一件孩童的外衣,懷安的外衣。那夜懷安的慘叫忽地便清晰起來。再抬頭,我猜自己臉上的表情肯定很難看。
“本來荊晟那個叛國的家伙我只恨不得他的筋骨剝他的皮肉,不過眼下看來還是有點用處,我就加進籌碼中好了。我以兩人的性命,換一印一命,如何?算起來,還是侄媳婦占便宜呢。”
見我不語,李遠正待開口,冷行云的聲音懶懶插進來。
“說完了?說完了就滾!”
“姨丈,你這脾氣還真是一點都沒變。”李遠笑,到底還是站起來走出門。“家里那老太婆掛念你二十年,你多少露個臉讓她樂一會也成。”
說完,李遠揚長而去。冷行云面無表色,但我就是覺得他現在的怒火可以拆掉這座客棧。我也笑。
“他喊你姨丈,我卻要稱呼他叔叔,輩份亂了呢。”
冷行云冷冷看我一眼,拂袖而去。我笑得無趣,也就慢慢收起笑意。心有點痛,手也疼。慢慢松開,掌心一片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