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睉寻舱驹陂T外怯生生地喊了我一聲。

無暇顧及懷安，我慌忙低身去查探林則鼻息。林則臉色慘白，雙目緊閉，鼻息卻是全無。一試之下，我不覺頹然倒地。

“娘?！睉寻猜哌^來，伸手便拉扯我的衣襟?！澳?，我們走啊。”

“啪?！?/p>

不大的聲響，卻令懷安愣在原地。我也愣住，呆呆看著自己的雙手，仿若剛剛的一切不過是我的錯覺。指尖還有微弱的麻木，似乎是在提醒著我，剛剛我就是用這只手打了懷安。懷安捂著自個兒的臉愣愣看著我，許久，才顫顫出聲。

“娘。”

望著懷安詫異與難過相交織的臉，我生硬忍下將他擁入懷中的沖動。

“你剛剛做了什么！難道我教你用毒是為了讓你取人性命的？你讓一個鮮活的生命從此在這世間消失，你要了他的命！”

“娘，我聽到他說明日此時就會取你性命，我不許他對娘出手?！睉寻惨蛔忠痪鋱远ǖ?。

這是我第一次從懷安眼中看到欲取人性命時的兇狠目光。自一個五歲稚童的眼中看到只有成人才會有的兇殘，怎教我不心寒。更甚，他是我的孩子，是我的骨血。想必這世間再不會有此事更教人絕望。早知今日，當初便不該帶懷安出來。自這一刻起，懷安與我一樣，已然變做身負血債的罪人。

“娘，我難受?！睉寻埠鋈婚_口道。

這會我才意識到，原來自己不覺竟掐住了懷安的脖頸。懷安的頸子柔弱細長，在我雙手包裹間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掐斷。許是用力稍大了些，懷安的臉已經(jīng)漲得通紅，眼里也開始有淚珠打轉。即便如此，懷安還是掙扎著開口。

“娘，我錯了，您別哭?！?/p>

恍如驚天之雷炸在耳畔，我頹然松手。懷安支撐不住倒在地上，小手捂著自個頸子咳個不停?？粗鴳寻彩菪〉纳碜迂Ｗ远秱€不停，我竟只覺絕望。

“懷安，你站在門外，就不曾有人攔過你？還有，你用的是什么毒？”

“我把他們迷暈了。”懷安朝門口努努嘴?！拔覜]用毒，只是把尸蚔打進他體內了。”

聞言，我更是心如死灰。尸蚔，本只是蠶食死尸的無害小蟲，但經(jīng)蠱師養(yǎng)過后偏喜食生人血肉。中蠱之人渾然不覺時心脈俱被咬斷蠶食，直至心脈碎碾成粉，縱是華佗再世也救不得。許是要跟我證實自己沒有撒謊，懷安自懷中掏出個小膽瓶遞到我面前。那膽瓶我認得，是當日自漁村出來時懷安寶貝著不肯扔下的幾個瓶罐之一。若是我提前知曉他竟將這致命的蟲蠱帶在身上，我是說什么都不會讓他帶出來。我更意外的卻是懷安竟在我不知不覺中學會控蠱，實在不敢想象日后待他成年他會怎樣。

“只有這個？”我瞇起眼道。

懷安慢慢低下頭去，許久方才將懷中瓶罐一一取出。

“這個里是嗅香蟲，我就是靠它尋到娘的。那個是赤蝎粉，還有就是迷香和藜棘粉了?！睉寻策呎f著邊將瓶罐一一放到我手上，不多時我雙手間已經(jīng)滿是瓶瓶罐罐。

“這個呢？赤色膽瓶里裝的是什么？”我望著手上那小一號的膽瓶問道。一堆白鍺青墨間，赤色的膽瓶格外醒目。

“碎碎靈?！睉寻惨煌律囝^道?！拔屹M了老些力氣才制成這一點，平日我都舍不得動?！?/p>

“碎碎靈？”我大大奇怪起來。

“額，就是可以把東西都化掉的寶貝啊。”

心下一緊，我盡量讓自己面色不變。碎碎靈，實則是化骨水，只消一點血水，便可以將整具軀體化個干凈。天曉得當我在自己兒子身上找到這些個世間奇毒時心中該是怎樣的五味雜陳。

“懷安?！?/p>

“什么事啊，娘?！睉寻蔡ь^疑問。

“答應娘，此生不許再碰毒。否則，你永遠見不到娘?！?/p>

“娘?！睉寻步K究還是被我嚇到，眼睛眨了兩下后大顆淚滴滾落下來。

“答應娘?！蔽矣仓哪c冷冷逼問。

“嗯?！睉寻渤橐c頭。

屋外隱約能聽到雞鳴之聲，這個漫長又苦悶的夜晚終究還是要結束。不再理會抽咽的懷安，我捧著那些個瓶罐慢慢起身。片刻之前，林則還端坐于桌前小心訴述自己的心，轉眼間便成了一具廖無生氣的死尸。再不想多看他一眼，只閉緊了雙目去摸索他的脖頸。摸到了，掌間一片冰涼。腕上稍稍用力掐了下去，直到感覺些許濕意方才翻出那赤色膽瓶。將整瓶的液體傾數(shù)撒下，剩余的瓶罐也一并扔到尸首之上。

“娘?！睉寻苍谂元q豫著開口。

我斜撇他一眼，將他滿臉的不舍與心疼盡收眼底。該是曉得，對一個愛毒用毒之人來說，辛苦制出的寶貝悉數(shù)被毀，怎的也會心痛。而懷安的心痛，卻是我最最不愿得見。

“忘了你剛剛答應娘什么了？”

“沒有。”懷安一臉沮喪道。

輕微嘶嘶聲過后，地上只剩一攤膿水，唯有空氣中殘留的腥臭味提醒著旁人剛剛發(fā)生了些什么。處理完尸首，我淺嘆一聲，抽身朝門外走去。走了兩步還不見懷安跟上來，回身來看，只見懷安還望著那灘膿水發(fā)怔。

“還不走？想等到縣令來擒你然后治你個殺人之罪嗎？”

這會懷安方才緊跟著走了出來。走到門口，果然如懷安所說，本該守在門口的侍衛(wèi)一左一右倒在地上，看情形恐怕睡到明日都難清醒。這會我倒是該慶幸懷安是選擇迷昏他們而非毒死。意識到自己是在感慨，我除了悲哀再無他想。

已經(jīng)是后半夜，明月早已隱在云層之后。幸而這府邸中還懸著燈籠，還不至于識不清道路。一路提著心溜出府衙，不過走了些許路后也就放下心來。懷安人小，做事倒不含糊，自大門至廂房，沿路有侍衛(wèi)的地方無一有人，所有的侍衛(wèi)統(tǒng)統(tǒng)被懷安迷昏在地。如此看來，想必懷安能脫身自荊晟處也是先放倒他才對。

“懷安，你是怎么出來的？你荊叔叔就沒有攔你？”想著我低聲便開口。

“我用了點迷香。這會李伯跟荊叔叔應該還在睡。”懷安老實交代。

果不其然。我除了苦笑還是苦笑。知道再多說也是無妨，索性閉嘴，只領著懷安速速離開縣令府邸。林縣令痛失愛子，我又私自逃脫，若被他逮到，怕是再也脫不得。唯有快一步離開這鬼地方才是正途。

領著懷安匆匆趕回客棧，小伙計被擾了清眠，一臉憤懣的表情。我歉意一笑，交待懷安在樓下等我后便悄悄走上樓去。既然是要逃命，空著身子萬萬不可，包袱自然不能丟下。再者，荊晟一覺醒來不見了懷安，以他的性子肯定會將這縣城翻遍不可。悄悄走到荊晟房間，隱隱能看到他還躺在床上昏睡。

一時找不到紙筆，只得撕下衣角一塊，咬破了指，借著門外微弱的光寫了幾個字。輕手輕腳走到床前將字條放在他床側，我再不做停留，折身便出了荊晟的房。本還欲去看一眼李管家，只是時間緊迫，再者有荊晟在旁照料，也出不得什么岔子，也就作罷，只回房取了包袱便匆匆下樓去。

上樓，進房，出房，下樓，加之方才在房內耽擱的片刻，前后不過一刻鐘。然而待我下到最后一階，心卻不禁急跳。諾大的廳堂，小伙計不見蹤影，懷安，也沒了影蹤。

一瞬間，之前種種一一在腦中滑過。只怨我今夜亂了心智，否則早該發(fā)覺，那小伙計分明是個生面孔。我更恨自己那會怎么不帶懷安一起上樓而是留他在樓下等候。最后，是荊晟房內床上躺著的人。習武之人吐納本是輕微，但失去意識時卻與常人無妨。然而，那會我進房時，根本不曾聽到清晰的吐納聲。也就是說。

結論，顯而易見。身后已經(jīng)有緩慢的腳步聲臨近，不消回頭，已經(jīng)大略知道何謂來者不善。

“漣姐姐，好久不見?！?/p>

我慢慢轉了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