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樓緊挨著我躺下時,我身子一僵。
“過去的事,還能記得多少?”月樓附在我耳邊輕聲道。
“只記得自己是在莊子里療傷,眼不過剛剛治好,身子還不靈便?!蔽铱嘈??!澳闹挥X醒來,自己居然成了你的妻,還莫名變作一國之后。”
“方才為你把脈,應該是一時郁結在心,失了心智。無妨,時間多的是,慢慢想。若是想不起來也沒有關系,之后那幾年也不是什么好年歲,發生了許多事,不記得也罷。只要日后好好的便成。”月樓似是嘆息般說道,手也徑自探過來將我擁進懷中。
忽地被他擁在懷里,總覺尷尬,也不敢放松,身子就那么使勁僵著,不過一會,已經筋疲力盡。月樓許是發覺我的僵硬,竟撲哧一聲笑出來。
“漣兒,你在緊張什么?”
聞言,我面上又是一熱。還好是背對他,倒不擔心被他瞧見我的尷尬,只是訕訕,說不得話。
“雖說我們是夫妻,不過你現在這個樣子,我怎么會與你行夫妻之事?早些睡吧,明個起來讓含竹帶你出去轉轉。想不起舊事不打緊,若是連自己的住處都忘得精光,日后免不得麻煩?!?/p>
說完,月樓收緊臂彎,確定將我牢牢箍在懷中后便不再言語,不多時,就聽見身后的他呼吸漸漸平穩,竟是睡了過去。被他箍住,身子動不得,我也懶得再動,只拿眼瞅著桌上的蠟燭出神。白日實在睡得太多,那會又吃了不少荷葉粥,這會到底是沒了睡意。睡不著,腦子便開始亂轉。
接受自己徹底忘掉過去的事實后,剩下的便是新奇。過了今夜,應該會遇見不少曾經熟悉現在陌生的人,或者事,忍不住便興奮起來。曉得自己沒有緊張反而興奮時,那股子奇怪的感覺又悄悄溜了回來。從前的自己,性子如何,心下自是清楚得很。這會卻覺得自打那一覺醒來,自己的性子徹底變了樣。按理說,若是轉了性子,大抵是別人發覺而自個未嘗得知,如今卻全然倒置,別人不知,自己卻先察覺出來。還有,便是關于我莫名忘卻的五年。不是不想去回想,而是當我嘗試去回想時,無形中會有一股子力道將我拉扯回來,就像自個被人生硬分成兩個,討人喜歡的那個留下來做別人的妻,一國的后。而那個令人生厭的我,大概被關進某處漆黑的斗室,說不定還是枷鎖在身,被鐵鏈密密縛住,自此不見天日。
“鐵鏈?”忍不住心中一動,手竟下意識抬到眼前。昏暗的燭光下,殘缺的右掌看上去有些丑陋不堪。心生厭惡,視線卻挪不開,只一心盯著殘掌。不知為何,瞧著自個的手,心頭便狀若百轉千回。正想再使勁看時,桌上蠟燭發出輕微的嘶聲,燭光跳動兩下后便熄了去。
我苦笑不已。
迷迷糊糊睡過去,似乎不過一會功夫,便覺身后人動了一下,隨之輕輕起身,越過我的身子翻下床去,隨即耳側便有了窸梭的穿衣聲。慢慢睜開眼,就見月樓在床側輕手輕腳地穿衣。
“怎么起這么早?”我含糊不清問道。
“把你吵醒了?”月樓轉身歉意一笑?!皶r辰還早,你再睡會。我去上朝,下朝后我要在書房批幾個折子,早膳就不過來陪你了,等午膳時分我再過來?!?/p>
“嗯。”我迷糊著點頭。
“睡吧。”
額上隨之一熱。緊接著,關門聲輕輕響起,屋里隨即靜了下來。我猛地睜開眼,睡意一掃而光。方才,月樓烙在我額上的那一吻,竟叫我周身一寒。我很確定,自己是打心底排斥他,也排斥他的親近。這一來,倒是再也睡不下去,瞧著外面天色還早,索性就那么在床上躺著。腦袋還有些痛,多少也佩服自個,昨日那一撞竟能痛到現在,想必再無人出我左右。一直就那么懶懶賴在床上,直到外面天色漸漸亮起來,有人輕輕敲門。
“少主子,您醒了沒有?含竹進來了?!?/p>
“進吧?!蔽覒袘袘?,人也慢騰騰爬起來。
含竹應聲而入時,我正摸索著去拿自個衣服。見狀,含竹忙不迭過來攔下我,不忘將被褥拉過來緊緊裹在我身上。
“少主子,您身子本來就弱,現在天也轉冷了,您著件單衣就亂動,若是著涼了奴婢可有的忙了。您等著,奴婢幫您更衣?!焙衤裨沟?。
“含竹,你可真跟念兒有的一拼?!蔽覙?。
“念兒是誰?”含竹疑惑著看我。
“從前服侍我的丫鬟啊。不過她比你還能嘮叨。”我笑道。“那會走時跟她說幾日便回去,沒想這一走就是數月,也不知道她自己在醫館能不能應付過來?!?/p>
說著,我自己先一愣。又忘記已經過去五年了,哪里還是一別數月?瞧我又愣神,含竹撲哧一聲笑出來。
“少主子,您又忘了現今是何年了吧?您也別擔心了,要是您擔心那個侍奉您多年的小丫鬟,那大可不必。三年前您不就給她指了處好人家讓她嫁過去了嗎?估計現在那小兩口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呢?!?/p>
聽含竹這么一說,我才算放下心來,尷尬笑笑,隨著她的動作穿衣下床。梳洗完坐在銅鏡前,含竹熟練得幫我盤了個發髻,正要往發髻上插金配銀時,我出聲阻止。
“找個簡單的玉簪插上就成。弄那些個物什戴在腦袋上我還覺得累。”
“少主子,這么多年,您的習慣還是沒變?!焙裥?,順手尋個玉簪插進發髻間。
“你這話有些奇怪呢?!蔽叶⒅~鏡中含竹的側臉笑?!半y道我昨日之前喜歡穿金戴銀?”
含竹的動作一僵?!吧僦髯樱f什么呢。含竹只是一時感慨而已。”
我笑笑,不再追問下去。
早膳吃得我有些悶悶。雖說那早膳花式繁多,味道也極好。但到底還是有些油膩,實在不合我胃口。不過動了兩筷,我便停箸不再動。這會真是懷疑自己從前是怎么適應這兒的膳食的,還是說,我一忘性,連自個口味也跟著變了?瞧著我停箸不動,含竹在旁有些緊張。
“少主子,今個早膳不合您口味嗎?奴婢再叫廚子們給您另做些吃食?”
“撤了吧。”我擺擺手?!白蛞钩缘牟簧?,這會實在沒什么胃口。含竹,待會陪我到處走走。昨個夜里你家主子說了,不記得人沒事,若是連自己住處都不識了,說出去叫人笑。”
“少主子,宮里地大,您這身子能撐住嗎?”含竹古古怪怪道?!岸颊f小別勝新婚。雖說您跟皇上沒別,不過吵完再和好,昨個夜里應該蠻費力的。”
我一愣,繼而反應過來,臉上登時火辣一片?!昂f什么呢。”
“奴婢跟您開玩笑呢?!焙裢峦律囝^?!澳巧僦髯?,您稍等,我把這些個碗碟撤下去后再陪您四處逛逛?!?/p>
我點頭,看含竹麻利地將桌上的碗碟一一收了下去。有那么一會,我覺得這一切再自然不過。深秋的清晨,某個一國之后因著胃口不好,坐在桌邊看侍女將幾乎未動的早膳撤下去,看上去是順理成章。只是,我心里明白得很,這只是假象。若真是體貼的侍女,便不會忘記自己主子的喜好和口味,更不會說什么小別勝新婚。平靜的表面之下或許暗涌浮動,只是我現在還沒有猜透而已。不過,這會我倒是確定,不會太久,那曾假象定會被我剖開。
“少主子?”含竹忽地出聲。
“什么?”我下意識開口。
“您怎么了?”含竹一臉關切。“奴婢收拾完就瞧見您在這發呆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奴婢扶您回床上躺會?”
“剛起來就要我回去躺著,含竹,真把我當病人待???”我失笑。
“奴婢是擔心主子您身子抱恙啊?!焙裢律嗟??!叭羰菬o事,那奴婢陪您四處轉轉去?”
“好。”我點頭。
出門時,含竹順手將件外袍披在我身上,因著她這點小動作,我心頭一暖。又忍不住想起念兒了,也不知她是否真如含竹所說,被我指了處好人家?;蛟S,我該抽點時間去瞧瞧她才好。出了房門才發覺自己住的地方實在夠大。聽含竹的語氣,這只是我自己的寢宮,宮墻外還有別的幾處宮殿,是太后和其余妃子住的地方。至于上朝和御書房等等的地方,都在最遠處的乾殿,走過去最快也要一柱香的時間。聽起來我便覺得頭疼,沒事把皇宮修這么大做什么?
在自個寢宮走了半日,我竟覺這里熟悉得很。若說是記得一草一木倒有些夸張,但心下就是覺得這里頗有些熟悉,以至于后來走累時,我第一反應便是去花園中的涼亭小憩一會。這會我倒是確定一點,我從前的確在此地呆過,似乎時間還不短,否則也不會記得如此之深。還好,我的寢宮不算太大,走完時還不到晌午?;厝ヒ矡o事可做,索性讓含竹帶著我向外走。瞧我這么興致勃勃的樣,含竹吃驚不小。
“少主子,您不累嗎?從前您可不樂意走這么久的?!?/p>
“回去也沒什么事可做,還不如四處看看。”我笑笑?!霸僬撸羰且恢睈炘谧詡€的寢宮,還不知何時才能想起往事。出來走走,見見人啊景的,說不定能想起什么呢。”
“可是,這都快晌午了,一會就要傳膳了?;噬喜皇沁€要過來陪您用膳的嗎?”含竹還想阻止我。
“與其要他中午急急趕來,還不如我們這會慢慢溜達著過去,順便還能瞧瞧他理事的地方,何樂而不為?”我打斷含竹?!熬瓦@么著吧?!?/p>
見我堅持,含竹也不好再說些什么,只得點點頭緊跟著我向外走去。今個陽光不錯,不過偶爾有風吹過,還是叫人覺得有些涼意。到底是暮秋了,比不得前些日子。忍不住拉緊了衣領。打小我就懼寒,大了非但沒有減弱,反而還變本加厲。加之現在身處北地。到底不如在南疆舒服。
“南疆?”想著,我又是一愣。莫名地怎會想起南疆來?打小我就沒離開過這北地,最遠也不過在中州城呆過半年而已。不由又是暗笑自個一番。
“少主子?”含竹在旁小聲喚我?!澳駛€怎么老是愣神啊?”
“哦,沒事?!蔽倚πΑ!昂?,你瞧,這長長的宮道,走起來格外有些凄涼呢。仔細聽聽,似乎還能聽著前朝宮女的幽怨之聲呢?!?/p>
“少主子,您又逗弄奴婢?!焙窨嗔四槨!澳髦咀罴蓱勀枪砩裰f的?!?/p>
“開個玩笑,別往心里去?!蔽覙贰!皩α耍矣浀脧那白鴵斫降氖抢钍匣首?,什么時候改成月姓了?”
“五年前皇上帶兵攻打李家皇朝,后來那個李姓皇帝自焚身亡,這江山就改由玉家人掌控了。”含竹道。
“玉家?”我奇怪不已?!霸聵遣皇切赵拢俊?/p>
“少主子,您連這個都不記得了?”含竹又苦起臉來?!盎噬鲜俏鲊耍瑖帐怯癜 !?/p>
“哦。”我恍然大悟?!拔疫€真個忘了。好了,繼續。”
話未說完,一個小身子忽地從后面斜沖過來,結結實實撞到我身上,我踉蹌著向前走了幾步才穩下身子?;厣硪豢矗瑓s是個垂髻孩童,穿著件翠綠的小袍子,一臉稚氣間透著些古靈精怪,一看就讓人喜歡。仔細瞧瞧,還隱隱能看到些月樓的影子,不過是縮小一圈而已。稍稍一想,我大抵知道這個孩子的來歷了。
“你叫什么?”我矮身笑著問。
“少主子,他是。”一旁含竹急著開口,我忽地扭頭,指尖壓在唇邊做噤聲狀。含竹訕訕,到底還是閉了嘴。
“你是誰?”稚童揚起頭奶聲奶氣地問道。
“你瞧,方才是你撞到我了。而且,是我先問你。所以,你應該先對我道歉,然后告訴我你是誰。”我還是笑。
“哼,你知道我是誰嗎?剛剛是你擋了我的路,按理,你應該向我賠罪,然后乖乖讓開?!毙『⒆硬桓适救醯馈?/p>
“哦?”我樂,眉不覺一挑。“那么,你是誰?”
“哲兒,玉懷哲,本朝太子,未來的儲君!”玉哲兒一臉得意道,臉上的神色似乎在說,知道我是誰了吧,那就乖乖道歉。
“可是,我怎么記得你還沒有被皇上立為太子呢?”我繼續逗他。
玉哲兒霎時漲紅了臉?!澳遣贿^是早晚的事!父皇只有我一個兒子,他也打心里疼我,將來肯定要我做皇上!等我做了皇上,我第一個先把你這小小婢女打入冷宮!”
“小主子!”含竹忽地開口。我一愣,自個還沒急呢,倒有人比我先急了起來?!澳趺茨軐屎竽锬锊痪?!”
“皇后?什么時候。”玉哲兒還要爭辯,另一道凄厲的女聲自后面傳了過來。
“主子,您別跑!奴婢追不上您那。”
“糟糕?!庇裾軆喊岛粢宦?,再顧不得理會我們,抬腳便朝前面跑去。待他跑出去沒多遠,后面的婢女也追了過來。這會我才發覺,追過來的不是一個,而是一堆。一眾人浩浩蕩蕩朝玉哲兒跑過的方向追去,經過身邊時停都沒停一下。我樂得站在一邊看熱鬧。直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我才撲哧一聲笑出來。
“含竹,這真是有趣。我一覺醒來記不得旁人了,旁人似乎也記不得我了呢?!?/p>
“少主子,您說什么呢?!焙竦哪樕行╇y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