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是站在門外，便能清晰聽到里面的喧雜。倒是不用猜測里面的歡鬧程度。

穿戴整齊的侍應(yīng)生站在門外，戴著白手套的掌伸出時，臉上掛著的是十足標(biāo)準(zhǔn)微笑。

“先生，請出示您的請柬。”

回自己的家還要出示請柬，感覺像是當(dāng)年敵占區(qū)流行的良民證。想著那份撕成兩半的請柬，我尷尬僵在原處。

“抱歉，他是跟我一起的。”男人恰當(dāng)出現(xiàn)，遞過請柬的手蒼白瘦削。

“請進。”侍應(yīng)生笑意不減，只是做出請進手勢時，視線還是悄悄掃了過來。

微微一笑，任憑男人自然將手搭在我腰側(cè)帶我進門。這種親密且曖昧的姿勢，看在別人眼中多少會驚訝，我只隨了他去。不為其他，但是他私心里只想不著痕跡地扶住我不得久站的身子，這一點便足以叫我安靜呆在他的緊箍之下。

宴會隆重到超乎我的想象。燈光很亮，屋里照得如同白晝，刺得眼睛多少不適。下意識微瞇了眼，默默打量四周。沒有俗氣的彩帶，亦沒有書云佳偶天成等等等等的條幅，有的只是輕柔的音樂，穿梭不斷的侍應(yīng)生，美酒，美食，美人。說是訂婚晚宴，倒不如說是一場盛大的冷餐會。來往中皆是熟悉的面孔，那些常常出現(xiàn)在熒屏或者雜志封面上的臉，突然在現(xiàn)實中瞧見，只隱約覺得模糊。

“早知就該穿上燕尾服。”我自嘲一笑。“而不是隨便挑揀布片披到身上。”

“他本來便是林氏繼承人，訂婚宴豈能馬虎？”男人笑。

“倒是忘了他的身家。”不由苦笑。

廳內(nèi)終歸還是鬧。自打踏進這房子，耳中便是轟鳴。身后男人雖說架著墨鏡，畢竟還是有眼尖的人。不過眨眼的功夫，三兩光鮮的女人便湊過來，言辭爍爍間只恨不得將整個人粘到他身上。

“天哪，你是顧蘇對不對？”

“沒想能在這見到你！”

“顧先生，我愛死你的音樂了。”

咋聽那個陌生的名號只覺恍恍，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也是，男人如今已是炙手可熱的歌壇新秀，據(jù)說專輯不曾問世便被預(yù)訂一空。這般光鮮的人物，哪里還能再用一啊二呀的做名，自然是要換個襯托起身份的名字。眼見男人被一堆鶯鶯燕燕包圍，我當(dāng)然要識相些讓開地方才對。躲到角落，確定不會再妨礙眾人了，這才靠著墻壁站定。還有兩分鐘，宴會便正式開始。

林原，也會在那時一并出現(xiàn)吧？

不覺出神時，周遭隱隱躁動起來。抬眼，恰好瞧見林原挽著女人的手自樓上款款走下來。英俊灑脫的男人，嫵媚動人的女子，怎么看都是天作之合。尤其是當(dāng)兩人站到眾人前相視一笑時，真真便覺一對璧人天亦妒。

廳內(nèi)突然便靜了下來。

“感謝各位百忙中抽空前來。”林原笑。“今日，既是餐會，也是我與蔡董愛女蔡莉慈的訂婚宴。”

鼓掌聲此起彼伏。

我站的角落位置剛剛好。既能瞧清整個大廳的情況，又不會叫人留意到我的存在。而當(dāng)掌聲響起時，我正好能清楚地看到林原俯身親吻笑魘如花的女人。理智做出判斷前，身體已經(jīng)忠于本能做出最佳回應(yīng)。有那么一會，我甚至能瞧清所有回轉(zhuǎn)身來的人臉上那明顯的震驚。

我知道我不該做傻事，可是沒辦法，我已經(jīng)做了。

我用生平最大的氣力喊出來。

“林原，林原！”

死一般的沉寂。忽然便想起許多年前，同樣的場景，我在眾人面前宣布要與女人訂婚。那時的林原似乎也如我一般，滿心的不甘與憤憤。多么好笑，幾年之后，身份對調(diào)，真有種造化弄人的錯覺。

“他是誰啊？”

“是跑來鬧事的嗎？”

“難道要上演奪美鬧劇？”

竊竊私語紛紛擾擾撲來，搖頭，只當(dāng)未聞。靠在墻邊太久，膝蓋又隱約酸軟，只怕下一刻就會倒下。心知萬萬不能在此時倒下去，只能咬緊了牙關(guān)向他走去。眾人紛紛退到一旁，心下不由感激。不過十幾步的距離，這時走起來卻又覺困難許多。

林原一語不發(fā)，只沉默看著我靠近。

“蘇十二！”

人群中拋出小小一聲驚呼。

“蘇家小少爺？南下自立門戶的蘇十二？”

“不是說已經(jīng)變成癱子了嗎？”

“怎么會跑來這里？”

本是安靜的大廳又熱鬧了許多。充耳不聞鋪天蓋地的猜測與驚詫，只將心思放到近在咫尺的男人身上。林原一臉無瀾，身旁的蔡家小姐卻是吟吟一笑站出來。

“蘇先生，感謝你前來參加我與原的訂婚宴。能得到你的祝福，我和原會真正開心的。”

“蔡小姐。”我也笑，幽幽點頭。

“嗯？”蔡家小姐稍愣，臉上笑意卻是不減。

“請你滾開。”

聲音不大，卻是足以在廳內(nèi)盤旋一圈再散開。鬧哄哄的大廳突兀又靜下來，以至于連吐納幾乎都能辨別。蔡家小姐饒是教養(yǎng)良好，這會臉上想來也有些掛不住，訕訕不堪，卻愈發(fā)挽緊林原的臂膀。

“蘇先生，如果你再肆意妄為，我會請你出去。”蔡家小姐靜靜道。

“令尊月前曾批下巨款交予S科生建，如果不出意外，五個月后他會收到兩個點的紅利。當(dāng)然，只是如果。還有一種如果，便是，如果蔡小姐不滾開，五個月后令尊收到的便是破產(chǎn)聲明。”我樂得解釋。“現(xiàn)在，可以請你滾開了嗎？”

“蘇先生你說笑了。”蔡家小姐臉色不變，眼底卻有戾氣隱約浮動。

“知道S代表什么嗎？蘇。”我聳肩。女人，有時真的是叫人討厭的生物。“我名下的這種小公司，隨便搞垮幾個都沒有關(guān)系。十三哥哥能干得很，不出幾日便能再起一間公司供我消遣。只是，連帶著搞垮蔡家，十二心里還是有些過意不去。”

“十二。”難得，林原終于開了口，只是臉色卻是難看之極。“夠了。”

“不，還不夠。”我搖頭。自然是不夠。要做的還有許多，這不過是開頭，哪里這么快就能結(jié)束？隨即轉(zhuǎn)了身對看足熱鬧的眾人聳肩微笑，言笑晏晏。“各位，抱歉，今晚的宴會取消。來日十二會挨個登門拜訪致歉。恕不遠送。”

來的都是些有著七竅玲瓏心的家伙。聞言，再不濟也都聽出端倪，自是沒有繼續(xù)逗留的必要。眾人紛紛起身，或是客套或是應(yīng)承地說些無趣話后便默默退場。獨獨蔡家大小姐，腳底似是生了根，動也不動。一并留下的，還有已經(jīng)摘掉墨鏡改頭換面的顧蘇。

“你這個瘋子。”

看戲的人退場，戲自然也毋須再演，只要露出本來面目便好。蔡家小姐怒氣沖沖惡語相向，只差沒有提刀將我這萬惡之人千刀萬剮。

“我不會對女人出手。但是，請你諒解一個瘋子隨時會發(fā)狂的苦處。”維持基本笑意不變，我頗為有趣地瞧著蔡家小姐輪番更換臉皮。“最后一次，請你滾開。”

“林原！”蔡家小姐終于想到身邊男人。“你讓他走！”

“請你來是參加我的訂婚宴，不是毀了它。如果你一心想毀掉我，如你所見，你如愿了。”林原慢慢推開女人，手臂輕抬間細長的指穩(wěn)穩(wěn)指向門邊。“現(xiàn)在，請你離開。”

“你說沒法忍受與一個癱子生活，我便站起來走到你身邊。你還要我做什么？說出來，我便是死也會做到。要剖開我的心來看嗎？我剖給你看。”

知道來會碰壁，自然要做好充足的準(zhǔn)備。這種時候，瘋狂只會將事情變得更糟。一直都堅信林原是在發(fā)瘋，我當(dāng)然要清醒才好。若是兩個瘋子湊到一起，那就永遠沒了解決的一天。

而現(xiàn)在必須解決的便是到底要誰離開。

“到底要我說多少次你才會明白？”林原歇斯底里。“我煩了夠了累了惡心了，我不想再跟你這個瘋子有任何瓜葛！你這個瘋子到底要糾纏我到什么時候才肯罷休！”

一道黑影猛地掠過，帶來一陣急促的風(fēng)。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林原已經(jīng)向后仰躺過去。蔡家小姐失聲尖叫。

“林原！”

顧蘇穩(wěn)住身子慢慢收回拳來，一臉不屑。

“這個世上，只有你最沒有資格罵他。”

其實，瞧見林原結(jié)實地挨了這一拳，我只覺心下出氣不已。居然敢拋棄我，就該嘗點苦頭。自己舍不得動手，換別人代勞，解氣又解恨。反正也不過一拳，比起他用言語做匕首劃過我心臟帶來的痛楚，小巫見大巫。

林原從地上爬起來，不甚在意地擦過唇角的血漬，居然微微一笑。

“林一，我們扯平了。”

顧蘇死死盯著林原，拳頭又攥起來。

開始不過小聲的笑，漸漸便有些控制不住，放聲大笑。笑得有些過火，抱緊了肚子直不起腰，心臟卻一陣陣的抽搐，像是過電，連帶著呼吸都有了灼熱的感覺。一雙溫暖的大掌猶豫著伸過來按在我背上緩緩揉搓，我直起身推開了那掌。

“林原，我不逼你。總該有結(jié)束的時候。”

“那天，我不是不想選你，而是不能。如果林一死了，我不會獨活。救你下來，我接著便會跳下樓去。到時，只怕你也會跟著我跳下去。我們?nèi)齻€全都沒法活命。救下林一，我會把命賠給你。那樣，至少還有一個會活下來。”

“你沒死，卻是選擇一覺睡過去。不是不開心的。想著上蒼真是厚愛，沒有把你召回去。所有人都認為你這輩子不會再醒了，我不信。日日守在你身邊，看著你，心里就覺得有了依靠。那時候坐進輪椅，不是為了贖罪，而是在賭。我賭你舍不得我做一輩子癱子，早晚都會醒來。等你醒了，失憶了，卻不嫌棄我是癱子。便壞心地想，哪怕裝癱子利用你的善心，只要能留住你，日日享受你的寵溺，便是真的做一輩子癱子也無妨。”

“我曾經(jīng)想一輩子跟你在一起。我是那么的喜歡你，恨不得死都不放開你的手。可是你又記起從前了，你對我說沒法跟癱子生活。那晚回去，我發(fā)瘋，差點咬斷蘇澤的頸子。收到你的訂婚請柬，我連死掉的心都有。可是，還是想跟你在一起。你不喜歡癱子，我便再站起來，做回從前那個蘇十二。”

“一生里會有許多面臨選擇的時候。我曾經(jīng)錯過一次，便想盡辦法來彌補，那種感覺太過痛苦，我不想讓你也經(jīng)受。你再想一想，好不好？”

“什么都別管，只問自己的心。”

“我想跟你在一起。”

良久地沉默。沒有發(fā)覺自己已然下意識攥緊了雙拳，指甲深陷皮肉，帶來無法忽略的痛。一并痛的，還有心臟。已經(jīng)不再是過電一般的微麻，而是清晰持久的刺痛，像是要炸開。再怎么用力地呼吸，還是覺得氧氣沒法融進血液，窒息的感覺漸漸明顯。

蔡家小姐錯愕萬分，身邊顧蘇一言不發(fā)。唯獨林原，波瀾不驚，看過來的視線亦是平靜。望進他的眸底時，只瞧見灰蒙蒙一片。

“請你離開。”林原慢慢笑起來。

呼吸一窒。酸麻隨著血液涌向四肢，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陣暈眩。拋了自尊巴巴趕來，像是深閨怨婦渴求男人的垂愛，臨了不過鬧劇一場。我也笑，以為被徹底拋棄便會死掉，原來卻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難以接受。戒指自手上剝落時，也比想象中輕松。當(dāng)年趁他熟睡時偷偷買來一對線戒，并且極其鄭重地套上他的無名指，還有模有樣學(xué)著電視中的惡俗橋段說愿意。現(xiàn)在來看，也是無趣當(dāng)有趣。

知他沒有心來接住這惡俗的線戒，索性手一番，任憑小小圓圈跌落地上。

“林原，該做的我都做了。日后，當(dāng)你后悔時，請記住，是你放棄我，不是我逃開。”

想要來個瀟灑的轉(zhuǎn)身離去，苦苦支撐多時的雙膝卻沒有給足我面子。很沒品地摔倒地上，還能聽到膝蓋磕碰地面時發(fā)出的悶響。倒是不覺埋怨，干脆摔碎了骨頭做個真正癱子，也好過這種膝蓋當(dāng)擺設(shè)。

“十二。”

顧蘇俯身下來將我穩(wěn)穩(wěn)抱在懷間。從前便知他力氣大，但是能以跪地的姿勢將我輕松抱起，還是稍稍出了我意料。視線被他寬厚的肩膀遮住，看不到林原的臉，心底小小失落。

最后一眼，總該叫我看到才對。哪怕過了今夜他便成別人的夫，稍微留點回憶給我，也好叫我熬過漫漫長夜。

“我?guī)摺！鳖櫶K低低開口。“林原，我們不會再見。”

突然便惶恐起來。生離比死別還要叫人無法忍受。下意識便掙扎，無奈身子被顧蘇緊箍，總也掙脫不開。掙不開，便喊。聲嘶力竭地喊，唯恐身后的人閉塞了耳目不能聞見。

“林原！”

喊過，眼前便是一陣白茫的天地。心臟似乎已經(jīng)爆開，滿滿流出白的紅的綠的黑的。

最終世界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