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薛采便入了落英宮,出現在盈辛面前。
“臣薛采,參見辛妃娘娘。”傾身一揖,顯得儒雅而有禮,薛采臉上平和,如同以往般淡定。
盈辛微瞇了眼朝他望過去,聲音忽然冰冷:“不知薛相前來所謂何事?這外臣不得擅入后宮,乃是老祖宗定下的規矩,薛相難道不知么?”
直接地,發出責問。
盈辛其實并不太想在此時此刻面對薛采。
她對他有太復雜的感情。
是恨嗎?
也許吧。
在得知父母兄長都死在他手里的那一剎,她恨過。
在得知自己竟然被他送進宮的那一剎,她也恨過。
只是,在凌璿要求她一同除去薛采的那一刻,為什么,她卻下不了手呢?
難道是愛嗎?
不會吧。
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怎么可以被區區數月的恩愛抵消?
父母十數年的養育之恩,兄長十數年的疼愛之情,怎么可以被他薛采一個人抹去?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對!不可以!
清澈的眼神由于過往的回憶而忽然顯得不再清澈,甚至驟然變得冷漠起來。盈辛盯著站在眼前的薛采,聲音冷得如置冰窖:“本宮之前耳聞薛相只手遮天,甚是驕狂,出入禁宮如進出自己的官邸一般,還只當是傳聞而已。今日一見,才知傳言果然不虛。薛相當真是將這邶莫后宮當成了自家的后花園不成,說入便入,說出便出?”
一旁的湘兒似乎很少見到這個模樣的盈辛,被她這一番聲色俱厲的話給怔住了,只當事不關己,稍稍退了二步,從盈辛身側站到了她身后。
薛采卻是不曾被這一番冷言冷語刺到,臉色也不曾有半點改變,仍是一派溫和的模樣,回話道:“娘娘言重了。微臣進出后宮,乃是奉皇上口諭而行,自是不同于其他人,也不算不上是違了老祖宗的規矩的。”
這邶莫后宮,有二人可以自由出入,一是八王凌暻,一是權相薛采。
八王凌暻乃是當今皇上的親弟,是親王,也是皇室貴胄,小時也可以說是與凌璿一同在這邶莫后宮長大,只是后來封了王,便不得宿于宮中了而已。但他以前卻也常常進出后宮探望太后太妃,是故先皇在世時便下了旨,允他可不遵那老祖宗定下來的規矩,可以自由出入后宮之中。
而至于薛采呢?
凌璿初登基之時,皇位不穩,薛采常常半夜奉詔入宮商討邊關要事和朝廷之事。有時凌璿下旨命他入宮,一道旨意傳下去,因為禮法繁復,往往一層傳一層,待旨意傳到薛采那里,早已過了二三個時辰,誤了緊要事。是故后來凌璿便也下了口諭,賜薛采一龍紋玉牌,賦他可自由出入這邶莫后宮之權。
這凌璿賜牌一事,在當時來說,也算是轟動一時的了。
因這邶莫歷來不準外臣入內宮,所以當時凌璿下這道旨意的時候,禮部尚書萬權還曾為了這事長跪于勤政殿前,請求過他收回圣旨。
然而,縱他是幾朝重臣,在勤政殿前跪了三天三夜,即便最后昏倒在殿前的玉階之下,凌璿卻也未曾理會。是以此舉令其他一些如周順齋之流,也再未敢上諫強求。
這賜牌一事,鬧得如此之大,盡管當時盈辛深居沈府閨中,但也不免有所耳聞。所以聽了薛采這一番解釋,她也不驚不訝,只是語氣依然冰冷:“哦?!薛相這樣一說,是在向本宮表明薛相對于我邶莫朝廷的重要嗎?當年皇上下旨,令薛相可以自由出入后宮,只不過是為了方便商討國家要事,而今,薛相入我落英宮中,莫非也是為了要與本宮商討朝廷之事不成?”
刻意地,挑中要害。
好像哪怕只要能在言語上勝過薛采,她也在所不惜。
端出娘娘的架子,眉頭稍稍一挑,絕色的女子頓時威嚴并顯,亦震住了一旁伺候的宮女湘兒。
湘兒只覺得盈辛今日好像脾氣不大好,竟然無端端跟那朝野上下無人不敬畏的薛相生了間隙,但見自個兒主子臉色冷冽,也不敢上前稍勸,只得愈發抿緊了唇,在一旁候著。
薛采見盈辛似是生了氣,也不曾退讓,回話依然是聲音平和得很:“娘娘果然未卜先知,只一眼,便知微臣此番入落英宮拜會娘娘,乃是為了商討朝廷之事,實在是令微臣佩服。”
話中有諷意,在場的人都聽得出來。
盈辛聽了這話,有些生氣了:“既是為了朝廷之事,不知是何事?薛相不妨開門見山說出來,也不必拐彎抹角了。”
“微臣遵命。”略微一揖,薛采抬眼望了望站在盈辛一側的湘兒,又道:“不知娘娘可否摒退左右?”
湘兒也不愧是在主子跟前管事的人,早懂得看人眼色,聽薛采這么一說,豈有不明白的?便立即朝盈辛一福,道:“奴婢先前命人給娘娘熬了桂圓蓮子湯,此刻只怕已經熬得差不多了,奴婢去看看。”
說完,便準備退下去。
誰知盈辛似乎是有意要與薛采刁難,眼往旁一瞥,卻道:“你是本宮親近之人,有什么聽不得?就站在旁邊候著,本宮一會兒還有事要吩咐你。”
“這……”湘兒瞅瞅薛采,面有難色。
薛采也不在意,見盈辛故意如此,只對湘兒道:“娘娘既然不介意,本相也更沒什么好介意的了,你便是留下,也不礙事。”
湘兒便領命站到一旁,只是不免還是有些顧忌,稍稍又退了幾步,距離盈辛更遠了些。
盈辛好像沒了耐心,直接便問薛采:“你此番來,到底為了何事?”
薛采略微思索了二秒,問:“不知娘娘可知今日容妃被斬一事?”
盈辛聽他這么一問,心下一笑,冷哼出聲:“原來薛相今日前來,只是為了此事?”
“正是。”薛采點點頭。
盈辛抬了眼去看他,心底忽然又生出幾分恨意,語氣也不甚好:“那容妃生死與我有何干?我知道此事又如何?不知此事又如何?”
不曾想他此番前來,竟是為了那白容宮的容妃,盈辛心底止不住冷笑。
薛采自是不知她此刻心里所想,但見她臉色有些難看,也當未見,只緩緩又道:“容妃之死……若說是咎由自取,其實也不為過。當年棲鳳宮一案,一妃被逐,二妃被斬,容妃可以說是難辭其咎。但……”
略一停頓,薛采直望盈辛,話鋒一轉:“方妃之死,貓爪之毒……雖說白貓乃容妃飼養,但并不直接證據證明那一步取命的毒乃是容妃抹上,其罪應不至死……”
盈辛聽著他的話,眼睛瞇起來,與薛采對視,重復著他最后幾個字:“罪應不至死?”
“是。”薛采答道。
盈辛突然沉默。
隔了一會兒,又笑起來:“薛相今日來我落英宮,只是想同我分析容妃罪不至死嗎?”
“小皇子尚且年幼,正是需要母妃陪伴的時候……”薛采聲音低了些:“微臣自幼喪母,自是可以感同身受。方妃一案,娘娘當初為何就不肯看在小皇子面上,饒過容妃一命呢?”
“感同身受?呵,呵,呵,呵呵呵……好一個感同身受!好一個感同身受!本宮還真不知,薛相也是性情中人哪!只是……”聲音陡然一頓,傷感陡生,盈辛卻忽然笑起來:“只是……本宮當初父母慘死,兄長被害之時,不知薛相是不是也曾感同身受吶?”
薛采聞言一震。
片刻,才恍過神來,緩緩道:“微臣不過是為娘娘著想,不愿娘娘多造殺孽。這邶莫后宮之中,多得是人覬覦娘娘如今的地位,娘娘如今圣眷正濃,何必還下此狠手呢?”
“多造殺孽?呵,呵,呵呵……這話從殺人不眨眼的薛相口中聽來,還真是令人覺得詫異哪!薛相說本宮下此狠手,然則,薛相可知,當初本宮也曾遭受過別人下的狠手呢?初入宮時,在天牢中,被鞭打得幾乎只剩一口氣,可以說是九死一生。身子剛剛康復了些,又遭人在藥中投毒。若不是本宮福大命大,薛相以為,本宮此刻還可以站在這里嗎?”許是觸及了心底事,盈辛的眼里忽然顯出一絲不可思議的兇狠:“所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今日所得之果,乃是平日所種之因!容妃落此下場,只能說,她是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眉眼稍稍抬起,看看薛采,聲音平和了些,盈辛話鋒一挑,又道:“更何況,薛相說得好生奇怪啊。方妃一案,乃是皇上查辦,要說能饒過容妃的,也只能是皇上,怎地薛相卻說起本宮來了呢?本宮當日在白容宮中,親見方妃死狀凄厲,心中仍有后怕,這幾日也是夜不能寐呢,哪里還管得了容妃怎么樣?”
“娘娘……”
“罷了,本宮也乏了,薛相若是沒有其他事,便退下吧。”盈辛一揮手,截斷了薛采的話。
一旁的湘兒上前,低眉順目地朝薛采道:“相爺,娘娘近來身子不適,需多多休息。”
薛采卻好似沒聽見,只望著盈辛,似是在說給她聽,又似在自言自語,道:“這后宮之中,原本就多陰謀詭計,你多提防些也是好的。只是……今日容妃一事,你勢必成為宮中眾矢之的,他日必將再無安寧之日,這又是何必呢?”
說完,也不待湘兒相送,轉身便出了落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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